第八零五章 希望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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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生们的盛情挽留之下,沈默又连讲了三场,这才得以到后堂休息。

耿定向看着略带疲惫的沈默,恭声道:“江南兄,从此可开宗立派矣!”

“都是浅尝辄止而已。”沈默摇摇头道:“我的身份敏感,只能讲些皮毛的东西。改良我学的重任,还得靠天台兄全力以赴啊。”

“定然不负重托。”耿定向抱拳道,顿一下,有些欲言又止道:“龙溪公本是要来的,只是年纪大了,临时有些生病……”

“呵呵……”沈默微微摇头道:“天台不必安慰我,师公是在生我的气,不想见我这个‘吃里扒外’的徒孙罢了。”

“没有的事。”耿定向赶紧道:“龙溪公很是以江南为傲的。”

“这我相信,”沈默苦笑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生我的气。”

“……”耿定向心说‘确实’,便又埋怨自己,人家师徒之间的事儿,哪还用自己多嘴,便转到正题上道:“如今我王学势大,然而三派之争,已经越来越尖锐,若是再发展下去,怕是用不着理学之士的攻击,便会自相残杀起来。”

“是啊。”沈默点点头,对他所言表示赞同……王门七派中,泰州、浙中、江右三派最为强大。其中江右派也称王学正统派,是保持王学的基本观点,恪守师说的,其代表人物是邹守益、聂豹、欧阳德和徐阶。而王畿所率的浙中派和王艮所创的泰州派,则都是革新派,和儒教传统观点有了更大的分裂,在当今士林中也更有市场。

王畿和已故的王艮,都是阳明公的亲传弟子,并称王门二王,可以说是王学后人中,最重要的两位思想巨匠。现在王艮已去,便只剩下王畿一柱擎天,所以他的地位可想而知。而一直以来,王畿和季本都在背后默默支持着沈默,看着他一步步的成长,一点点的扩大影响,终于从一棵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两位老人必然是满怀欣慰的。

现在沈默已经基本实现了他俩当初的理想,成为了泰州学派认可的徐阶接班人了。然而王畿此刻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在他看来,这是沈默倒向泰州学派才换来的……浙中派虽然和泰州派都是改革派,都更强调个性的解放和思想的自由。然而王畿浙中派,更带有知识分子色彩,而王艮的王学左派更平民化,双方的观点南辕北辙,其实比和江右正统派的分歧还要大。

所以王畿不可能不生沈默的气,然而沈默毕竟是他的徒孙,能做到今天这样,已是给他大大的争脸,所以他也十分的欣慰。在这种矛盾的情绪左右下,老人家便称病没有前来南京——沈默是没法回浙江看他的,因为身为钦差大臣,必须事毕还朝,不可能再顺道回趟老家。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沈默点头道:“龙溪公那边,我已经备了礼物,再写封信你带过去,帮我解释一下。”顿一顿道:“就说,我是他的徒孙,自然永远和他站在一边,请他老人家放心。”

“只能如此了。”耿定向颔首道。

两人正说话,外面传来敲门声道:“大人,外面有一群学子求见沈相,说是沈相的学生,要来拜会老师。”

“哦,我的学生?”沈默笑起来道:“那就见见吧。”

当沈默出现在书院后殿的大堂上,近百名青年才俊便一起行礼道:“拜见师尊。”

“快起来吧。”沈默笑着走到他们中间道:“数年不见,难得你们还想着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个年轻人恭声道:“何况师尊一直对学生们谆谆教诲,我等没齿难忘。”

沈默看看他,笑骂一声道:“好你个沈不疑,果然是一贯的油嘴滑舌。”

“嘿嘿……”这青年长得与那沈明臣长得有七分想象,这倒不是巧合,因为他正是沈明臣的亲侄子,叫沈一贯,字不疑。两个沈家拉上亲戚,论起来,他还得叫沈默一声堂叔。但他是个精明人,哪能干这种啥事儿,所以从不对人提自己与沈默的关系,然而在见到沈默后,却又表现出特别的亲切。真不愧是沈明臣的从子,对人心的把握,很有些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

大殿椅子不够,耿定向便让人取了百十个蒲团,沈默招呼众人坐下,也不说话,就那么笑眯眯的望着自己的学生……这都是他在苏州府学亲自带过的学生,如今已完成了学业,并顺利的通过了秋闱,明年就要去北京,向读书人的最高荣誉发起挑战了。

学生们盘腿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空气中流淌着浓浓的孺慕之情。

“不错不错,”沈默轻捻着颌须笑道:“都是准备去赴春闱的?”这些学生里,有一半是今年中举的,另一半则是往年的举人。

学生们便纷纷点头称是。

“很好。”沈默便开始考教他们学问,都是关于时文制艺,而非那些形而上的虚学……论学问才华,他可能排不进大明前一百,然而讲起八股应试之道,却是自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学生们也全瞪起眼来,如此规格的考前文会,怕是全国也找不到第二家了,哪个敢不全神聆听?对于沈默的问题,他们也踊跃作答,在老师面前表现自己,不会被人说成是爱出风头,又能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何乐而不为呢?

一上午的问答下来,沈默又出了一题‘麻冕、礼也’,让他们现场破题作文。待把作文收上来后,天已经很晚了,他没有当场作出评判,而是借书院的食堂,宴请了这帮学生。席上,他慰勉众人一番,要他们再接再砺,千万不能松懈,直到月上中天,才与他们依依话别。

学生们在书院留宿,他则回到自己的公馆。沐浴更衣后,已经是三更天了,但沈默一丝睡意也没有,便在二楼书房燃起一炉檀香,就着清凉的月色,批阅起学生们的答卷来。

到了沈默这个程度,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他考校学生的举动,乃至所出题目本身,都是由他的目地的。

先说那道题‘麻冕、礼也’,语出《论语*子罕》,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按照指定参考书《四书章句集》中注释——麻冕,缁布冠也,以三十升布为之,其经两千四百缕,细密难成;纯,丝也;俭,谓节省;泰,谓傲慢。

全句的意思是,戴缁布冠乃是礼制,但现在都用节省的丝制品代替,我宁肯违背古礼,也要从众;做臣子的在应在堂下向君王行礼,然而现今去拜于堂上,实乃傲慢之举,我宁肯违背众人的意思,也要在堂下拜见君王。

看似是说了孔夫子在性质相同的两件事上,做出了相反的选择。但若是一分为二去说,必然大错特错。因为孔子这段话的,其实是欲抑先扬,他的意思是,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可以去改革,但在涉及到伦理纲常的制度性问题上,绝不能有半分让步。

能不为这个陷阱所迷惑的,基本上可保证不跑题,然后就靠个人的学养,把这篇文章写好了。

很明显,这是一道带着浓重保守思想的题目,与沈默平时所持言论大相径庭……学生们起先以为,这是老师为了考验他们的全面能力,才出了这么一道题。然而回去后,不少人越想越觉着其中可能有玄机,难道……会不会是会试的主考官,就是这个风格呢?

于是他们便猜想起,满朝公卿中,有谁是这个调调,又有资格成为礼闱的主考官呢?这样一想之下,可能的人选还真不多……虽然说起来有些杯弓蛇影,但诸位看官不妨回想下自个在大学里,在考试前夕,老师突然给你出了几道题,你会作何感想?所以也没什么好笑话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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