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有点甜(1 / 2)
郁妈半天不吭声, 郁爸左等右等,等得不耐烦了就伸手去推她:“傻愣着干啥?赶紧拿钱出来,咱合计合计。我赶明就去打听看换个房顶要多少瓦,打听好了再上兴隆砖瓦厂去, 看一片瓦卖多少钱。”
“咱这房子也不是不能住人……”郁妈心里慌,她怕,到这时候她还想糊弄过去,郁爸懒得听, 摆手说已经和老爷子商量好了。
在郁家,屋前屋后的琐事是女人操持, 遇上大事还得听几个爷们的意见, 尤其郁大贵,但凡是他发了话,老太太也得听着。
郁妈就颓了下去, 她脸色苍白。
郁爸不是多机灵的人,也看出自家婆娘的反常了, 他皱起眉头问:“你的钱呢?总不是给大妹买东西全用了?”
“上回大妹结婚, 我当妈的能干看着?我就进县里去买了几样东西,花了二十几块。对了还有, 买糖买瓜子花生那些, 这不是二妹要回家来,买这些也用了几块, 还有这一年家里开销了点……”
“你手里不是该有二百?前后加一起就算已经花去五十, 还有一百五呢?如今家里分了粮, 也没别的需要花钱的地儿,你还死拽着干啥?”
郁妈低头擦擦手,跟着往旁边一坐,抬头看了自家男人一眼:“我手里没了。”
先前心里总压着大石头,这会儿说出来竟然还轻巧一点。没等郁爸追问,郁妈就自顾自解释起来:“就是小越来咱家的第一天,大妹不是过来?晚上还一起宵了夜。她拉我去一旁说话,就说不愿意放弃,还是想去摆摊卖吃的,让我借点钱给她。”
郁爸和郁妈会结婚当然有感情,不过在一起时间长了就谈不上爱不爱的,主要还是亲情维系着,两人一起努力在过日子。
本来,在郁爸看来,这婆娘性子是软了点,有时拎不清,大毛病也没有。
今儿个他才突然发现,这已经不是有时拎不清了。
人家高中毕业出来找个活干,一个月也就二十来块钱,一百五是啥概念?在这样的小地方就等于半年工资。你要自个儿是有钱人,别说给亲闺女一百五,给一千五也没人拦着,可你没钱。你这钱是另一个闺女孝敬你的,按说孝敬你了就是你的没错,你想咋用郁夏她不该来过问,可这钱是给你干啥的你心里没点数?
郁爸憋了一肚子话,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们夫妻两个性子都不错,一起过日子从来挺和睦的,没咋的吵过嘴,他只怕这会儿一开口就忍不住想骂人,他想说的句句都是难听的话。
见他闷在一旁不开口,郁妈反倒滔滔不绝说起来:“我也劝她了,可大妹是铁了心我劝不住,她别的都不听,就问我借钱,还说我要是不借,她就找二妹说去……你想想,小越头一回来咱家,闹起来多没脸?我就把钱借给她了,她说以后挣了钱会加倍还给我的。”
不解释还好,不解释顶多当老婆偏心。
她这么一描补,郁爸只感觉自己娶了个傻子婆娘,隐藏多年如今终于暴露出来那种。
“她说赚了钱翻倍还给你,那要是亏了本呢?”
“还有,你说她要到二妹跟前闹腾,二妹又没欠她什么。她真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哪怕我不说啥高猛就能打死她。她嫁去高家了,她是高家媳妇,高家就穷成这样了?他们不要脸面的?”
“我看你是这两年生活好了,过手的钱多了,不把百十块钱当回事了!你说你要是正经花用也就算了,二妹寄钱回来就是给你花的,你平常节约得很,大妹一伸手,一百多二百你说借就借,你同我商量过没有?你和二妹打过招呼没有?”
郁妈都给他说懵了,她这辈子也没听自家男人说这么大段的话。她愣在原地老半天,才讷讷的应了一声——
“二妹性子好,不会说啥的。”
直到刚刚为止,郁爸虽然生气,都没对郁妈大吼大叫,他想给妻子一些尊重,一直在忍。到这里才第一次动怒,郁爸双眼红彤彤的,死死盯着郁妈:“二妹不说啥你个当妈的就可劲儿作践她?还是说就大妹是你亲生的,二妹是你顺手捡回来的?就算捡回来的也养了这么多年,她平常是咋对你?你又是咋对她?”
郁爸跟连珠炮似的喷了一通,喷完还不解气,一巴掌就拍在旁边桌上。郁妈吓得一哆嗦,还硬着头皮上前去:“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前头我也在琢磨要不要讲一声,可我要是照原话说给二妹听,她们姐妹两个还咋相处呢?”
郁妈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把郁爸拉过来坐下,郁爸直接一挥手:“趁早拉倒吧,别相处了!一相处就是二妹吃亏,二妹是欠了你们娘俩的?她郁春不要脸你也跟着黑心肠?”
郁爸一身火气没处发泄,他在房里来回踱步,郁妈心里委屈,就算这个事她做得不对,可她哪里就黑心肠了!
是,因为大妹那日子过得磕巴,她难免多操心一些,可也不是就不疼二妹,手心手背都是肉,俩闺女都是亲生的,咋能不疼?
郁妈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这点事咋就闹成这样了。
一百五十块是不少,可她也不是拿着二妹的孝敬白送给大妹,说好了是借啊!做闺女的跟妈借钱,妈还能不借吗?
是当妈的没把她生得有本事,她日子过成这样,咋就能坐视不理呢?该帮衬不得帮衬?
郁妈心里憋了一肚子话,也不敢说,还是郁爸,在屋里走了几步之后猛地停下来,看着自家婆娘问:“你知不知道大妹对二妹来说像啥?她像你哥!就像你哥!闻到钱味儿上赶着攀上来,遇上麻烦事躲得比耗子还快!”
郁妈当真是一脸惊愕,她不敢相信看着自家男人:“她爸你说啥?你咋能这么说?大妹是不懂事,可也不像你说的那样……”
根本没给她辩解的机会,郁爸直接截过话去:“咱家缺劳动力,我成天下地挣口粮,家里的事一律交给你在管,用你那猪脑子想一想,大妹帮过你多少?二妹又做了多少?你忙天忙地的时候她搭把手没有?她在干啥?她要不就借口躲出去了,要不就站在旁边陪你说话!”
郁爸说着还苦笑一声:“不说这个,就说头年二妹考上大学,咱家摆席,她老舅过来,当时我喝醉了,后来听人说她老舅一来大妹就把二妹推出去,她自个儿面也没露一个,当姐的就没想过亲妹子应付不来?她做的是什么事?能有点良心?”
“多少次!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让你管管大妹!像这种话妈也说过,还是挑明给你讲的,你听过没有?”
郁妈立在原处想了半天,回说:“她爸,你想想看,头年那是给二妹办升学酒,大妹强出什么头?”
郁爸点头:“是啊,你说得对!那现在是大妹放着好日子不过要折腾,你凭啥把二妹孝敬的钱贴补进去?咱家这日子刚有点起色,你就陪着那不孝女折腾,想把家里拖垮是不是?她做生意没本钱,你把二妹的孝敬贴补进去;回头她还是还缺钱,你是不是还得让咱儿子写信去要钱?那假如她生意做亏了,倒欠一屁股账,她还不上你这当妈的也厚着脸皮去找二妹让二妹给她还?二妹有本事有出息,可她不欠谁的!”
郁爸说完就盯着郁妈看,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她妈你到底啥时候变成这样子的?你就只知道心疼大妹,是,她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二妹就不是了?二妹还在上学,你自己都说了大队上那些读中专大专的一年问家里要了多少钱,你看她非但不冲你伸手反而拿钱回来补贴就当她在外头容易?”
都不用去问谁,自家闺女是啥样郁爸心里有数。
哪怕他平常几乎不同两个闺女谈心,通常只是闷头种地,可他知道,夏夏哪怕处了个家里条件好自己有本事的对象,可现在一没定亲二没结婚她绝不会大手大脚花对象的钱。
“你以为二妹买回来这些东西是她对象补贴的?你闺女是啥人你都不知道,你还是个当妈的?”
结婚这么多年,郁爸头一回冲枕边人说这么重的话。当晚两口子是背对背睡的,郁妈几次开口,他都没应,郁妈眼泪流到半夜,想了又想决定去找郁春,心说这么短时间她生意应该没做起来,去把钱要回来,要回来就没事了。
第二天,郁妈就去了老高家,她人在院子里,第一个看见她的是高红红,看郁妈脸色那么差,高红红心里一惊,她扔了瓜子拍拍手就迎上前来:“婶儿你咋过来了?有事吗?”
郁妈扯出一抹笑,说:“我来找大春儿,她在家不?”
高红红听了就是一摆手:“嗨!您上这头可找不着我嫂子,我嫂子前两天就搬进县里去了,她找了个房子,好像是在人民路上。”
说到这儿高红红还多了两句嘴:“我妈不大支持她做那个买卖,倒不是看不起做买卖的,主要吧……就那个咋看都是亏本生意。我妈说了一回,我嫂子不听,我妈也没法,就说她要干啥都行,左右家里没钱给她败活,本来都以为她做不成了,我妈还松口气心想她能安生几天,和我哥好好处,早点要个孩子。还说女人家生了孩子就能安生很多。偏我嫂子本事大,也不知道咋的还真把钱凑齐了。”
“婶儿你也别怪我多嘴,你要是见了我嫂子,也帮着劝劝。我前头还和我妈商量,等回头上省城读书,我就去大书店找找,看有没有教人怎么喂鱼的书,要是有,我买来学学,回头教给我爸我妈。”
“我爸妈有心想承包队上的池塘,到时候鱼养起来,那日子还能难过?您劝劝我嫂子,让她回来帮忙多好,干啥出去奔波?”
高红红这都很委婉了,大实话是陈素芳对这儿媳妇意见不小,要不是因为郁春有个好妹妹,郁夏不仅自身优秀,还帮助别人很多,并且高红红是托她的福才有如今的好前程……
要不是这样,这儿媳妇她能一脚踹了。
从高家出来,郁妈心神恍惚,她脚步虚浮的回到家里,在村道上遇见有人打招呼都没顾得上回应。她想给自己倒点水喝,差点让早晨新鲜烧的开水烫了,跟着才想起自己去高家是想找大妹把钱要回来。想起来之后,她放下搪瓷盅子又出了门,往县里赶。
郁妈还记得,高红红说她住在人民路,就徒步走了四十分钟,一路问到人民路去。
这时候其实也才不到十点钟,日头挺高,但还不算特别热。
到人民路以后,郁妈又跟人打听,问有没有个新搬来做买卖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娃。
两个站在路边闲聊的婶子正好知道,就好心告诉她说:“人是住在这头,可她出去了,要找她得上解放路去。”看郁妈不像是县城里的,闲磕牙的婶子还给她指了指方向。
去高家扑了个空。
到人民路又扑了个空。
郁妈转战解放路,这回倒是很轻松就把人找着了,看到郁春的同时,她的心也沉下来。那一百五恐怕是没指望,不知道能要回多少。
为啥这么说?
因为郁春不仅打了个崭新的摊子,又因为怕晒,还请人做了个很大的帆布伞支在摊子上,一眼看去就她那个小吃摊最扎眼,比不远处卖水果的阵仗还大。
郁春那摊子前面还真有几个尝新鲜的,人家过来点了东西以后,就站那儿等,一等二等三等也没等来,她手忙脚乱烤了一阵,翻过来一看,糊了。
来尝新鲜那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跟着就要撤退。
“等这么久还没好,算了我不要了。”
“是啊,别忙活了,我不吃了。”
“火这么大,肉都烤焦了,这还能卖?”
说着客人们就要走,郁春不干了,手上东西一扔就要去拉人:“你不吃就别让我给你烤啊,我这都快做好了你才说你不要,同志你是闹事来的?这肉我烤了,管你吃不吃你怎么吃,左右得把钱付了,开张第一单生意你说不要就不要,触我霉头来的?”
人家都气乐了——
“说不吃了是给你面子,你做成这样让我们咋吃?喂猪的都比这中看!”
“我说大妹子,如今政策是开放了,可做买卖你得讲个良心,我就不说你这么薄薄一片肉要收两毛太夸张!这整面都糊了,你好意思收钱?”
郁春还不死心,人家反过来吓唬她了:“做成这样你还想强卖给咱,不松手我找警察了。”
这头郁春骑虎难下,关键时刻郁妈上前去了,她一手拉住郁春,又帮着给人赔不是,这才把事情了了。
郁春心里松了口气,嘴还硬着,反过来说她妈不知道油盐贵,废了多少材料烤出来的肉,竟没收到钱。郁妈跟过去看了看她烧烤架上那几片肉……
“大妹,你这真能卖得出?”
“白吃还行,要花钱谁干啊?”
“这就是你说的吃食买卖?你还不如去卖包子馒头,早知道我就不该把钱借你!”
郁春心想这不是太着急了,技术还没练得很好,她将刚才烤糊那几串拿给郁妈,让郁妈吃了,还说呢:“这不是没烧过煤炭,火候没掌握好,是焦了点,可我刷了这么多油,还放了不少调味料,滋味能差了?要说他们就是土包子不识货!”
“妈你觉得咋样?好吃不?”
“行,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好吃,你吃完赶紧的帮帮我,我一个人还有点手忙脚乱。”
郁妈真没感觉哪里好吃,她这肉还不只是糊了,是一面糊了一面没烤熟。不过想到这是肉,丢了可惜,郁妈咬牙给吞了下去。吞下去之后才问说:“咋就你一个?阿猛呢?”
“这不是买早点去了。”
“你俩没带粮食进城?买啥早点?煮锅粥能吃一天多方便。”
郁春催着她妈来帮忙,回说:“摆摊都忙不过来,煮什么粥?”
郁妈还是有点用的,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饭,火候比郁春掌握得好,虽然她只会撒点盐不会放什么调味料,至少没给搞糊了。可哪怕新做出来的卖相还凑合,因为有先前那一出,根本就没有新的生意上门,烤出来的没人要,郁春就拿着自个儿吃了。
郁妈还想说他,你做生意咋往自个儿嘴里塞?
这不是要卖钱的?
“猛哥去买个早饭还没回来,我饿啊。”
郁妈看闺女笨手笨脚的,就给她临时培训了一下,这么走了一遍之后,郁春好歹不像先前那么抓瞎。她心里有点底,才想起来问说:“妈你进县里来干啥?是不是送了二妹回来?二妹返校了?”
“……”
这时候,郁妈才想起自己走这趟是为了什么。
她压低声音说:“大妹我借给你那一百五你都花完了?”
“还不够呢,我自个儿还帖了点。”
“那咋办啊?你爸说想给家里换个瓦顶,我钱都借你了,咋拿得出来?”
郁春把吃完的竹签子一丢,垮下脸说:“妈,你今儿个该不是特地寻摸过来让我还钱吧?我这摊子就摆在这儿,钱花在哪儿你看不到?你这时候来逼我还钱,是想逼死我?谁家做生意回本这么快的?”
郁妈也是左右为难:“你爸那头咋交代啊?那我咋办?”
看亲妈这样,郁春劝她坐下,慢条斯理说:“你慌啥?那钱是二妹孝敬你的,她自愿给了,既然给了那就是你的钱。她还能管你怎么花?她要是真干得出这种事,那一开始就别给啊。妈你别总想着那钱是二妹的,你处置的是你自己的钱,花了就花了,借了就借了,多大回事?要盖瓦顶另外想辙儿呗!”
“我现在这样你也看到了,我要是有钱,我一定给你出了,可我没有啊。二妹条件好,有钱买那么多用不上的东西回来,咋不让她出?与其进县里来逼死我,你还不如去找二妹,二妹能不管你?”
说到这个,郁妈就更绝望:“你妹她昨个儿上了火车,她回校去了。”
“怎么?大孝女走之前没拿钱给你?”
“她说买那些东西都花光了,回来办席啥的还问小越拿了一点,准备回校之后赶工给补贴回去。说可能有段时间寄不回东西来,不过也不用担心,她留了日常开销,这个不用家里过问。”
郁春满心不信:“谁会把钱全拿来买东西送人?二妹就是不想给哄你的吧。”
郁妈有心想和郁春说明白,她二闺女不是这种人,可郁春不想听:“妈我这儿没钱,你没事就回去吧,我也不用你帮忙了行不行?你回去别耽误我做买卖!”
母女两个聊得很不愉快,郁妈最后看了一眼郁春那个摊子,看得出的确费了不少功夫,那一百五恐怕还真是全砸进去了。既然钱要不回来,她杵这儿有啥用?她还得回家给男人和儿子做饭去。
郁妈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盘算着回去该咋说?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