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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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他会这么好心?嘤鸣压根儿不信, 皇帝会在一夕之间转变态度。

看他的样子八成憋着坏,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窝囊, 在家时事事不计较, 有个相对舒心的环境让她自生自灭, 她每天就能真心实意感叹岁月静好。如今呢, 到了这富贵丛中,松散的脾气竟慢慢变得警惕起来, 就像张着一张弓,弓弦绷紧,风一吹都能发出绵长的呜咽。难怪深知在闺中时是那样随性烂漫的性子,入了宫心思却一日重似一日。环境真能改变人,嘤鸣有点怕了,怕自己将来会变得和深知一样,怕自己那份开阔得能跑马的心境,最后消磨得走不过一支绣花针。

御用的东西一向精美华贵, 青竹编成的笼屉装在象牙镂雕食盒里, 衬着里头水晶般透明的烧麦, 搁在桌上就是一派清嫩嫩、俏生生的美景。

其实嘤鸣虽不太爱那些高雅如茶和戏文的东西,却很爱这种玲珑小食。她看了一眼, 这烧麦做得很好看, 仿佛是个福袋的模样,脖子上系嫩黄色的系带, 口唇做成了翻卷的裙边。

新出炉的点心, 还隐约散发出飘渺的热气, 只是嗅不出究竟是什么馅儿的,单看样子就猜想味道应当错不了。

小宫女换了新的筷子呈敬上来,嘤鸣举箸看太皇太后夹起一个,搁在小小的荷叶醋碟里。很快醋的酸香扩散开来,愈发分辨不出馅儿的味道了,嘤鸣便等着太皇太后的反应,当她大加赞叹的时候,她想自己也许应该遵皇帝的令儿,也来上那么一个了。

头一回的挂炉鸭子最后白糟蹋了,那是没办法,直龙通让她提回一整只来,恐怕更多的是想看她笑话。这回不一样,烧麦做得精巧,一口一个应当正好。嘤鸣上回辜负了皇帝的恩赏,这回要是再不识抬举,恐怕就真的在这宫里活不下去了。

太皇太后说:“这小玩意儿鲜美极了,你很可以尝一尝。”

嘤鸣腼腆地夹起一个,搁在自己的小醋碟里,左手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奴才谢万岁爷赏。”

以指代膝,礼数周全。皇帝嗯了声,眼里隐隐透出促狭的笑,“听老佛爷的,尝尝吧。”

太皇太后当然盼望她能多吃,毕竟吃得多身子好,身子好了,便什么都齐全了。于是老太太笑吟吟的,一再地鼓励她:“快些尝尝,要是喜欢,回头叫你主子每日给你送一屉子。”

他们都看着,倒叫嘤鸣不大好意思。她是大家子教出来的姑娘,走道儿进吃的都讲究仪态。于是一手挡在唇前,一手夹烧麦送进嘴里,想着大小是真合适,免了咬一半的尴尬。结果再一嚼,味儿好像有点儿怪……不对!不对!

有忌口的人都知道,味蕾对那种不爱吃的东西记忆尤其深刻,稍沾上一点儿,几乎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把这种遭难般的讯息传达进脑子里。皇帝看着那双笑眼一瞬睁得老大,仿佛谁在她不经意得时候掐了她一把似的,那震惊、那痛苦、那惶恐,简直错综复杂,堪称精彩。

皇帝畅快了,颇有报了一箭之仇的感觉。太皇太后问她怎么样,合不合脾胃,皇帝便一副意会的神情,恭顺道:“看她满眼惊喜,想是很合胃口吧!既然喜欢,就遵皇祖母的示下,明儿起命人每天送一屉过头所。横竖膳房离头所不远,过去的时候还热乎着。”

然后皇帝便开始等着,想看看她接下来如何应对。他有些倨傲地俯视了她一眼,甚至暗暗期待她横眉怒目冲他撒野,这样他就有更充分的理由惩治她了。

结果她倒没如他预期的那样,立时把这烧麦吐出来。她就那么囫囵吞下去了,掖了掖嘴,垂着眼说:“多谢老佛爷和万岁爷,厨子的手艺自然极好,奴才吃出来了,是羊肉馅儿的,奴才很爱吃这个。只是奴才有喘症,几年前就戒了牛羊肉了,倘或现在破戒,回头症候发作起来,就不好了。”

不好了自然要出宫,她虽未明说,但寥寥几句又将了皇帝一军。皇帝心里不悦,调转视线,呷了口茶。她温婉轻笑,连瞧都没瞧皇帝一眼。

大夏天的吃羊肉烧麦,这不是存心整治她是什么?嘤鸣心里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长,但因为两人身份地位悬殊,她连冲他瞪眼也不敢。吞下去的东西开始在胃里翻腾,开始顶嗓子,这是老毛病,不吐一回是断不能好的。然而现在得忍住,要是在这些主子们面前出了洋相,又要挨皇帝夹枪带棒一顿数落了。

太皇太后经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懊悔不迭的样子,“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这茬。皇帝也是一片好意,你可不能怨怪你主子。”

都是聪明人,太皇太后心里门儿清。齐家谎报孩子有哮喘以逃避选秀,如今进了宫来,总还得继续装下去。嘤鸣这孩子很缜密,她今儿这个表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时刻没忘自己的“病症”,二便是羊肉犯了她的忌讳,是皇帝在有意整治她。

这是怎么了,两个人这么暗中较劲,可愁死太皇太后了。她瞧瞧皇帝,一位御极十七年的帝王,欺负起姑娘来竟一点不手软。可她又不能说,毕竟要顾及皇帝的脸面,就算是祖孙,有些事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嘤鸣的笑仍旧甜美,但这回带了点羊膻味儿。她说哪能呢,“主子疼奴才,奴才只记着主子对奴才的好。”

这个好字有股咬牙切齿的劲儿,她说起违心话来半点也不迟疑,倒引得皇帝又朝她瞧了一眼。

刺他耳朵眼儿吧?说主子疼她,大概要把皇帝恶心坏了。嘤鸣也管不得那些了,自己是实打实的恶心,慢慢地满鼻子满嗓子全是那股味儿。她坐不下去了,起身福了福道:“奴才给老佛爷煎杜仲茶来,清清肠胃吧。听说前边花园临溪亭那儿荷叶长得鲜嫩,回头奴才打几片叶子来,给老佛爷做荷叶粥吃。”

嘤鸣在家时常在福晋跟前伺候,养成了如今识趣儿体人意的性情。太皇太后见她贴心又温顺,并不像先前似的,忌讳她是纳辛家来的,对她处处防备。

人啊,该是什么样的命,其实大半儿攥在自己手里。孝慧皇后是大家子正房独一个的嫡女,没吃过苦,也没受过委屈,所以难免脾气耿直;嘤鸣呢,自小就要讨嫡母的好,谨小慎微耐摔打,到了新的地方也夹尾巴活着。这样的人就像草,活得不张扬,又有打不死的精神,相较先皇后的宁折不弯,她更适合宫里险象环生的环境。

太皇太后笑着说好,“你忙你的去吧。天气暖和了,也不怕吹风,上外头走走,做了荷叶粥给你主子也送一碗。”

嘤鸣嗳了声,漂亮地蹲了个安,却行从次间退了出来。

一到外头她就觉得不成了,匆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在墙根儿下发作了。那股子味儿,在胃里发酵过后简直像灾难,她吐得两眼冒金星,差点没把肠子也一块儿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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