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2)
世上哪个王孙公子不是姬妾成群,唯知淫乐悦己?分明似贾赦贾政贾琏者多,似宝玉那般善待女儿者寥寥无几,更别提还有许多为了姬妾丫头作践妻儿,导致妻儿生活连大户人家的猫儿狗儿都不如。她又没有亲生的父母强硬的娘家为自己费心撑腰,也没有像史鼐夫妇一样的长辈,若是自己命不好,遇到上面说的人家,再遇到一个刻薄的婆婆,受其折挫,真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趣儿了,倒不如清清静静地一个人,死了也是清清白白。
况且她与宝玉只有从小养出来的兄妹情分,并无旖旎情思,亦未曾想过木石姻缘。她恼宝玉和宝钗亲密,与湘云恼自己和宝玉的根由一样。
想到这里,黛玉腮上忽然掠过一丝自嘲之色,隐隐又带着三分凄然,苦笑道:“我这又是作什么?我不过是倚仗亡父恩荫方有此怒,若无这些,只怕孤苦伶仃如我,得宝玉一丝的善待和敬重,也生出和宝钗一样的心思。”
刘嬷嬷闻言一呆,怔怔地望着黛玉。
黛玉却笑了,说道:“嬷嬷仔细想想,若无恩旨,我哪里来的如此自在?又如何听见外面的风波迭起?想想宝玉之为人,再瞧瞧各家各户朝三暮四眠花宿柳的王孙公子,姊妹们丫鬟们爱和宝玉顽,焉不是他脾性好,又心无杂念,便是恼了,过一时就丢开了。”
刘嬷嬷想了想,真真是这么个道理,她笑道:“姑娘倒对宝玉推崇备至。”
黛玉笑道:“世人都错看了宝玉,连这里的老爷太太都不懂,我自小儿和他一起长大,若和世人一样的心思态度,白瞎了和宝玉这些年的兄妹情分。”
姊妹中,宝玉独对黛玉深敬异常,并非无理。
说毕,又笑道:“至于外祖母和二太太打擂的事儿,不用去管。外祖母心里头明白木石敌不过金玉,二太太便是其中的原因,不然早就做主了。嬷嬷细想,这些日子何尝听外祖母说过什么了?我是外祖母嫡亲的外孙女,和宝钗相比外祖母自然疼我,不过都是下人因此事而揣测,实则进宫和贤德妃说这些事的人都是二太太,而非外祖母。”
刘嬷嬷点头道:“倒是这个理儿,老太太虽说年纪大了,心里头却明白,只是如今说话不如管家太太的有用,索性就不去惹人嫌了,反倒让姑娘难做。”整个荣国府里若说善待黛玉者,除了宝玉,便是贾母了,虽然仍有疏漏和私心,但较之其他人已强了十倍。
迎春不说了,自顾不暇。
探春只顾着嫡母心思,亦与李纨近钗远黛,言谈间可见。
惜春年纪最小,性子古怪,又是宁国府的小姐,和荣国府不相干,也只是因学画和黛玉相契,并不搀和进荣国府里的黛钗之争。
凤姐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原先倒是处处顺着王夫人的心意,未曾对黛玉用心,近来也许是察觉到了王夫人的大智若愚,瞅着自己夫妇的前景不好了,当机立断地开始对王夫人阳奉阴违,转头对黛玉用起心思来,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
王夫人自然偏向宝钗,从黛玉进府时就给了下马威,邢夫人是隔房的伯母,更不管了。
至于下人们,当初掌权的四大丫鬟走了一个平儿,剩下鸳鸯、袭人和金钏,哪个将黛玉放在眼里了?都是聪明有心思的人物。金钏不用说了,王夫人的丫鬟自然遵从王夫人之意。作为贾母跟前的执事大丫鬟,鸳鸯说话办事比主子们还体面,也没见体贴贾母,在府里额外照应黛玉,哪怕对下人吩咐一声对贾母提醒一声也是好的,偏没这个心,反倒和袭人是莫逆之交,而那袭人又是处处奉承宝钗,背地里对黛玉说三道四的人,没少在史湘云跟前抱怨。
头等的下人们是看主子脸色行事,下等的下人们则是看头等下人的意思,然后就是视主子之软弱可欺。鸳鸯袭人金钏对黛玉那样,也难怪府里头的下人们都极口夸赞宝钗,反说黛玉刻薄。真真是好笑,黛玉只跟姊妹们拌嘴,何曾刻薄哪个下人了?
这时闻得贾母要给宝钗做生日,叫了凤姐去,给了二十两银子治酒席,凤姐推说担忧大姐儿之病不肯接手,李纨是寡妇,三春是年轻小姐,只得王夫人自己接了手。
不想,因这事,不到半个时辰,府里头都说贾母疼宝钗越过了黛玉。
刘嬷嬷听到这个说法时,险些笑出声来。
贾母出的那二十两银子连治酒席都不够,依她看来,贾母是提醒薛家宝钗年纪大了,该说亲事了。贾母对薛家以及对宝钗之不满,可见一斑,只怕不起双玉联姻之心,也不愿和王夫人一条心的宝钗进门。何况宝钗生日预备的酒席东西都是按照黛玉之例而来,因是及笄之年的整生日,又是王夫人做主,方在旧例上增了些东西,往年黛玉不曾大作生日也不过是因年纪小,且在孝期里头。若因单独给宝钗过生日就说贾母偏疼宝钗,那话十分的不可信。
黛玉闻得刘嬷嬷的分析,莞尔一笑。
彼时湘云正住在贾家,本打算回家,听贾母说宝钗的生日到了方又住下,命人回家取两色针线做寿礼。这回倒不像上回那样住在黛玉房内,贾母安排她住在自己的暖阁里,前儿才因宝玉莽撞进房,又因用湘云洗脸的残水净面,又叫湘云给自己梳头,惹怒了袭人,后者和宝玉闹了好一番闲气,致使宝玉又做文章,又抬上来一个水秀的小丫头做细活,名唤四儿。
原是小事,这两日贾母院中人人都知道了。
黛玉暗叫侥幸,宝玉原是先来自己房间,连门都没进,就被在门口喂鸟的紫毫给挡了回去,然后方转身去湘云的暖阁里。虽然说宝玉莽撞源自天性,并没有怀着坏心,但自己却是女孩儿,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在彼此的卧室出入自如。
刘嬷嬷紫毫等人自不必说,处处严防死守,但荣国府中的下人们却向来不阻止宝玉的行为,因此经过那件事后,黛玉特特叮嘱了紫鹃雪雁等人一番。
她房内本就不生是非,如今愈加整肃了。
听说湘云再住几日,黛玉忽然想起这件旧事来,叮嘱刘嬷嬷道:“悄悄地叫人闭嘴,别学那长舌头处处说人是非。当时发生这事时不知道云丫头说亲,今儿听说她叔叔婶娘好容易给她择了一门亲事,又是文武双全的才俊,别传到人家耳朵里,对云丫头不好。”
刘嬷嬷哼了一声,道:“姑娘如此待她,她又是如何待姑娘的?没见她得到薛姑娘什么好处,倒处处拿着姑娘说姑娘不如人家。”
黛玉笑道:“她是她,我是我,原是我笑她,如今为这一点子小事记恨,好没意思。”
刘嬷嬷方点了点头,道:“咱们身边人向来不多话,姑娘不用担心他们往外说,然而这府里就像宝玉那房里,悄悄话都瞒不住,何况这件大事?本来是小事,偏因袭人一顿气恼,拘了宝玉一天,不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她想李明耳连湘云抢白黛玉的一点子小事都说给长泰帝听,何况这样的事情?锦乡侯家的公子韩奇是勋贵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长泰帝有意重用。
长泰帝对太上皇处处包庇的勋贵世家不满,只是不满那些胡作非为、尸位素餐者,对卫若兰、韩奇、陈也俊这些年轻有为的王孙公子却很看好,似有重用之意。
刘嬷嬷本在皇后跟前服侍,又和长泰帝跟前太监交好,颇明长泰帝心思。
黛玉闻听详细,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倘或紫毫当时没拦住宝玉,任其出入自己的卧室,纵使自己不像湘云那样在说亲,不如湘云遭遇此事的影响深远,但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也够自己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和待自己甚好的皇后了,湘云这事也不知道外头怎么编排呢。
念着姊妹情分,在贾母房内用过午饭后,黛玉悄悄拉了湘云衣襟一下,至自己房中提醒了几句,也没说别的,只说彼此年纪大了,不是小时候,和宝玉之间凡事避讳些。
不料湘云却道:“林姐姐几时变得如此俗不可耐了?姊妹之间生疏客套,那成什么了?”
黛玉纳闷道:“我也不曾说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话,更不曾学你宝姐姐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没叫你远着宝玉不和宝玉一处顽,只是提醒你一句,你如今不比从前了,亲事都定下来了,就等着过礼了,难不成还跟小时候一样和宝玉坐卧不忌?像前儿宝玉进你卧室那事儿,不管是洗脸还是梳头,我自知道过在宝玉而不在你,但外人可不知道内情,如果叫锦乡侯府知道了,有你什么好处?”女孩子理应自尊自重,怎么就成俗不可耐了?
湘云顿时涨红了脸,又羞又气,脱口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府里头除了跟老太太提过那么一句,别人都不知道呢!”
听她语气里隐含指责之意,黛玉也不高兴了,板着脸道:“锦乡侯府请冰人登门求亲,又不是机密,南安太妃做媒也是人尽皆知,我身边常有太监去外面,怎么就不能知道了?府里无人知晓,不过是府里前些时候忙着贤德妃归省一事近来又忙着吃酒唱戏所致,等纳采问名纳吉时,热热闹闹的鼓乐之声响起,人人都知道了。”
湘云听了,低头不语。
黛玉自认心意尽到了,就不再提起,拿出新近画的油画出来。
宝钗在窗外看到黛玉站在画架前,湘云坐着,经人通报一声,和宝玉并肩而入,看到黛玉随笔涂鸦的果盘儿,上有鲜果数枚,宝玉忍不住赞道:“这是西洋画?颜料放了特有的油是不是?画出来的画儿,层层递进,色泽绚丽,竟跟真果子在眼前一样。”
黛玉犹未言语,便听宝钗笑道:“也不是只有西洋人有油画,咱们也有用油作画的先例,只是不曾流传开来,不如水墨工笔等技法那般人尽皆知罢了。”
湘云赞道:“姐姐果然博学广闻。”
黛玉看了宝钗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宝姐姐常说我们女孩子不该多读书,理当以针黹女工为主,怎么自个儿却看了许多书,连冬天喝冷酒不好都知道。”也忒表里不一了,偏湘云处处推崇于她,恨不得有这样一个嫡亲的姊妹。
宝玉听她提起旧事,忍不住咳嗽一声,道:“快去老太太房里等着晚饭,老太太有话说。”
晚间贾母问宝钗喜听何戏,喜吃何食,宝钗素知贾母喜热闹之戏,爱甜烂之食,便依贾母的喜好说出,果见贾母十分欢悦。
刘嬷嬷陪侍黛玉身边,闻声暗叹,无怪乎宝钗深得下人之心,单是这份周密的心思就能看出她的为人处世,贾母的二十两银子难免有轻视之意,她却考虑周全,以讨贾母欢心,若是黛玉遇到这样的事情,便不会如此体贴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