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亮辅良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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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炎感觉自己真的老了,从丹凤门到含元殿这条青石路他走了大半辈子,第一次感到这条路竟如此漫长,这已是裴炎第四次停下来喘息,剧烈的咳嗽让他背弓的像一只虾,前面掌灯的宦官看在眼里都不忍催促。

宦官奉旨传召,见到裴炎时,他还拖着病躯伏案疾书,大唐位极人臣的宰相瘦的只剩下一张皮,几案上是早已冰冷的粥食,一旁的奏疏上笔墨未干,上面是准备陈奏的赈灾事宜明细。

悬于中堂上的是先帝御笔亲赐的匾额。

亮辅良弼。

纵观满朝文武,能担得起这四个字恐怕唯有裴炎。

裴炎拂去肩上飞雪,抬头看见城墙上卫戍的兵甲比平日多了一倍,来回巡守的武侯遍布大明宫各个角落,隐约能瞧见麟德殿方向有火光,但门禁却被重兵把守,再加之深夜被急召入宫,裴炎心里也猜到多半是宫中出了大事。

宦官将裴炎引至含元殿就退下,连通禀的人都没有,迎上来的是上官婉儿,上来就满脸愧意赔罪:“裴相重病在身,本不该惊扰,但有国家大事刻不容缓,太后难以定夺想与裴相商议。”

裴相一边整理衣冠一边惴惴不安问:“今晚宫中出了什么事?”

上官婉儿:“裴相见到太后便知。”

裴相见上官婉儿神情凝重,心里更加没底,先帝驾崩后太后临朝称制,一直乾纲独断,裴炎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军国大事连太后都难以定夺。

进了含元殿,裴炎见殿中只有武则天和李显,刚要下跪参拜就被武则天免礼,还让上官婉儿为裴炎赐座,武则天亲自将暖炉送到裴炎手中,裴炎诚惶诚恐想起身谢恩,被武则天轻轻按回到椅子上。

“本后第一次见裴相还是永徽六年,裴相参加科举,以明经及第,被先帝钦点为司仓参军,裴相可还记得,封官的诏书是何人所写?”武则天和颜悦色问道。

裴炎神色谦恭:“微臣岂敢有忘,先帝头疾,太后代为起诏。”

“裴相还记得。”武则天面泛愉色,感慨万千说道,“那时本后还在和萧淑妃争夺后位,裴相后来与众位臣子上疏,恳求先帝废王立武,这才有了本后如今地位,裴相于本后有恩。”

裴炎往日与武则天商议都是军国之事,没想到武则天秉烛夜谈,追忆过往时光,也倍感感慨亲切,不由眼眶一热:“太后折煞老臣了,太后英才远略,众望所归,理应贵为一国之后,老臣只是上顺天命,下陈民愿,说到恩,那也是先帝与太后对老臣的提携赏识之恩。”

“这些天本后回想往事都历历在目,就好像发生在昨日,裴相从参军变成顾命大臣,本后也从皇后成为了太后,白驹过隙,一晃都三十年,先帝已驾鹤极乐,好多臣子也归黄土,就连当年意气风发的裴相也老了。”武则天说的动情,凑到裴炎耳边笑言,“本后也老了,不瞒裴相,前几日婉儿为本后梳头,都有白发了。”

裴炎见武则天对自己推心置腹,不由心中一暖:“太后芳华绝代,在老臣看来,太后还是当年的昭仪模样。”

武则天听的欢喜:“你也不怕这话要传到言官耳里,说你裴相是表里不一的谗臣,毁了你一生清誉就不值当了。”

“老臣不怕,老臣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早就听说裴相因赈灾一事操劳成疾,本想让婉儿替本后去看望,不过婉儿走不开。”武则天坐到裴炎对面,沉默了少许,开诚布公,“因为本后也病了,而且病的不轻,本后想着万一就这么去了也好,正好能追随先帝……”

裴炎面露悲色,也不顾君臣之礼,出声打断武则天,“太后万福金安,当与春秋同岁。”

“本后老了但还不糊涂,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哪有什么寿与天齐,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百年之后就下葬乾陵常伴先帝左右,倒是你……”武则天轻拍裴炎手背,“这些日子,本后一直在想,你废寝忘食辅佐朝政为百官表率,本后该如何嘉许,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合适的。”

“老臣深受先帝与太后重恩,当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老臣分内之事,岂敢居功受赏。”

“乾陵风水有龙盘凤鸣一说,是万年寿地,西南山尾有一块下吉之地,本后赐予你作为福地,待你百年之后陪葬乾陵,先帝与本后身边也有个伴。”

裴炎一怔,颤巍巍起身,臣子能陪葬皇陵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扑通一声跪在武则天面前,老泪纵横,一时间都忘了该说什么。

“起来,起来,本后身边认识的老人不多了,或许是这场病的缘故,突然变的有些念旧,这么晚召你入宫,就是想拉着你聊聊家常。”武则天搀扶起裴炎,和风细雨说道,“你可别埋怨本后任性,不知体恤你有病在身。”

“能垂聆太后凤言,老臣求之不得,只是老臣残躯不足挂齿,倒是雪夜清寒,老臣担心恐会伤了凤体。”

“无碍。”武则天摆摆手,停顿了片刻后漫不经心问,“本后听闻,裴相与上将军李群虽是同殿为臣,但私下你二人互不相容,势不两立,而且数次在朝外还恶语相向,此事满朝文武人尽皆知,本后好奇,到底什么原因会让裴相与李将军交恶?”

临来时,裴炎一路都在揣度进宫面圣的原因,想过很多种可能,原本以为是重要的军国急事,却没想到,武则天会闲聊到朝堂之外的私事。

“此事说来话长,都是些陈年旧事,还得从裴李两家上辈说起。”

武则天饶有兴致:“愿闻其详。”

裴炎毕恭毕敬娓娓道来,隋末天下大乱,群雄纷起,强者着跨州连郡,弱者宰割县邑,相互间征伐攻讨,高祖李渊自太原起兵,攻取长安开创帝业。

不过唐初时根基并不稳固,和高祖一同起兵的还有薛举,在占据金城后自立为西秦霸王,并开仓散粮以赈济贫乏,以此深得民心,薛举随即向外扩张,短短时间内便占据陇右全境,拥兵十三万人,势力极为强盛。

在高祖称帝后的第二个月,薛举倾尽国中全部精锐东侵,目标直指长安,高祖不敢怠慢,命当时还是秦王的太宗统兵迎战,太宗权衡利弊,认为敌众我寡应避其锋芒,寻得合适时机方可出战。

可当时为太宗出谋划策的李承载建议,太宗可派精锐突袭薛举大军的东北、西南两翼,迫使薛举主力大军回撤,太宗听从李承载谏言,分兵两路出击,战事起初唐军大胜,两路兵马便乘胜追击,想一举击溃薛举两翼残部。

岂料这正中了薛举的调虎离山之计,薛举不惜以两翼兵马为诱饵,引诱太宗分兵,导致中军兵力薄弱,薛举再率主力大军强攻太宗所在的中军大营,此役唐军打败,死伤过半,中军大营也被薛举团团围困,眼看太宗危在旦夕,负责攻击薛举东北残部的将军审时度势,不惜违抗军令回师驰援,硬是在薛举的包围圈撕开一道口中,这才让太宗安然无恙撤回长安。

为防止薛举追击,将军领兵与薛举血站于浅水原,战至一兵一卒也不曾后退寸土,整个浅水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将军与众志成城的兵将虽大挫薛举锐气,但最终还是因寡不敌众而全军覆没。

“薛举大胜,为炫耀武功,收集唐军战死将士的尸骨,堆积成墙,以封土筑成高冢……”裴炎说到此处黯然伤神。

武则天若有所思点头:“裴相所说是浅水原之战,太宗一生征战无数,皆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唯独败在浅水原,可此战与裴相又有什么关系?”

“此役战败后,李承载上疏太宗,指摘唐军之败全然败于那名违抗军令的将军,以至于事先制定好的攻伐计划功亏一篑,太宗采纳李承载所言,罢免战死将军官职,而这位将军正是家父裴一同。”裴炎重重长叹一声,“可怜家父一心忠君护国,血洒疆场,与战死将士尸骨被薛举筑成京观,最后还落下千古罪名。”

武则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么说起来,你与李将军还是世仇深恨,难怪你二人会形同水火。”

裴炎神色哀伤:“老臣只是想给家父讨个说法,但李将军坚信家父违抗军令在先当该受罚,老臣曾多次与其为此事发生争执。”

武则天缓缓直起身,忽然说道:“本后为你铲除李群如何?”

“啊?!”裴炎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太后说什么?”

“陛下刚写了一道旨意,裴相文采斐然又是辅政大臣,看看这道圣旨可有需润色修辞的地方。”

武则天看了李显一眼,惴惴不安的李显连忙将写好的圣旨递到裴炎面前,裴炎疑惑不解,起身双手恭接圣旨,满脸疑惑读阅上面内容。

先帝归天,国丧哀哀,新君初立,承孝治邦,建陵以慰先君,浩恩以继宗庙,诣命筑造,固家稳国,然有左右卫上将军李群结党懈职,尸位素餐,以权谋私,斥逐异己,与子李蔚包藏祸心,欲谋逆弑君,其行人神所疾,异代同愤,处满门枭首弃市,以儆效尤,钦旨。

裴炎霍然抬头,瞪大眼睛看向武则天,嘴角蠕动半天才说出话:“太,太后要处斩李家满门?!”

武则天默不作声,又看了李显一眼。

李显怯生生答道:“是朕要诛杀逆臣李群满门。”

裴炎眼睛瞪的更大,良久才回过神,直挺挺跪在李显面前:“陛下此举万万不可,李氏满门忠烈,定是有奸臣诬陷李将军,若陛下枉杀忠良,与商纣杀比干又有何异,此举只会让百官寒心,万民愤恨,老臣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李显不知所措,李家一门早已死在麟德殿,不明白武则天为何还要自己写这道圣旨,更不明白武则天为何非听取裴炎的意见。

武则天缓缓靠在椅背:“方才听裴相所言,你与李家有深仇大恨,李氏被灭门,裴相应当高兴才对,为何反要替李群求情?”

“浅水原之战,老臣事后多次推演,若家父当时不回军驰援,而是按照原先计划,先击溃薛举两翼残部和另一路唐军会师,然后再从后方攻击薛举主力,便能和太宗中军前后夹击,此举虽兵行险着但确有一举击溃薛举的可能,李承载以中军牵制薛举主力,各个击破的方针没有错,家父心系太宗安危也没有错,但一个是军令,一个是君臣之情,孰是孰非现在已难分辨,老臣之所以和李将军交恶,全然是为父尽孝,说到底也是我裴炎的家事。

但李群两朝为臣竭诚奉国,能备九德,兼资百行,其人有松柏之心,冰霜之气,先帝曾称赞其劲直之风,古今罕比,膝下独子李蔚遥守边陲,忠贞之操,终始不渝,李家父子皆为忠良之臣,是为国之栋梁,陛下得良臣能鼎定千秋功业,若陛下将其诛杀,就是自断肱骨,动摇社稷的国事,若老臣因为一己私怨而党同伐异,怎对得起先帝辅佐重托。”

“好,好,好!”武则天连说三声好,不由满脸敬意,“裴相披肝沥血,犯颜直谏,碧血丹心可昭日月,不愧是不二之臣,本后岂能不知李氏一门的忠烈,只是迫不得已,裴相保不了李群,本后亦保不了。”

裴炎抬起头,疑惑不解:“为何?”

武则天叹息一声,对上官婉儿微微点头,上官婉儿这才将今晚麟德殿发生的一切告之裴炎。

裴炎听完脸色大变,先前的惊愕慢慢在脸色凝固成无奈,能成为位极人臣的宰相,裴炎当然清楚这其中的利弊轻重,更明白武则天出此下策全然是为杜绝妖祸动摇民心。

“朝中百官的嘴,本后今晚已堵上,相信朝堂之上无人敢提及此事,但李氏满门死于皇宫之中,必须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以防有好事之徒以讹传讹,让陛下落下一个残害忠良的骂名。”武则天直视裴炎,意味深长问道,“裴相好好看看这道圣旨,可有需要改动之处?”

裴炎突感手中圣旨由重千钧,也终于猜到武则天为何会急召自己入宫,到现在裴炎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位太后的过人之处,被世人誉为精通文史的武则天又怎会不知浅水原之战的始末,运筹帷幄的太后又怎会不知裴李两家的恩怨。

裴炎将圣旨双手递还给李显:“这道圣旨陛下不必昭告天下,诛杀李氏一族的事也不劳陛下费心,老臣愿为陛下代劳,老臣立即出宫亲自带兵清剿李家残余,世人皆知老臣与李家交恶,诬陷忠良的污名就让老臣来担,只要能保陛下君威无损,老臣背上千古骂名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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