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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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瓜台辞,相传是章怀太子李贤所作。以种瓜摘瓜作比喻,以期生母武则天能够重视母子之情,不再残害自己的骨肉。

“他竟敢拿朕比武氏,我可有残害过自己的孩子?”沈徽声音愤怒,听上去像是胸发出的悲鸣。

他立即扬声唤来殿前内侍,厉声呵道,“去报本宫,传朕的话问他,为人子女忤逆父亲,安有半分孝心可言?为人臣子,诋毁君上,安有半分人臣之心?不孝不臣,何以为人?”

内侍领命,慌乱中不忘去瞥容与的面色,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方惶恐地退出殿外传旨去了。

默了一默,容与走到他身边,轻抚着他起伏的背,“我扶你回去休息,你需要养养精神。”

沈徽迟迟地点着头,任由容与将他搀扶起来,送回寝殿中。看着他似沉沉睡去,容与才起身回到西暖阁,准备替他批完余下的奏折。

一阵秋风起,有沙沙的落叶声,天色凝暗,大约一场秋雨将至。明晨起床,窗外又会是凄凉一片秋声。

“父皇,孤要见父皇!”呼喊自殿外传来,夹在如豆般的雨声里,分外凄厉,“父皇说儿臣没有人子之孝,人臣之礼。可林容与呢?父皇被他迷惑至斯,连亲生子都想要罢黜,要儿臣怎能不心寒?父皇,儿臣应承过的事无论千秋万代,无论今后是何下场,总会兑现,可林容与不能再留下,有这人在一日,迟早害父皇为千夫所指,为天下人诟病,英名尽毁……”

一字一句夹缠在无情秋风里,飘入耳中,抽打在心上,带来不亚于利刃划破血肉的疼痛。

“父皇曾为他伤及母妃,驱逐废后,现在他连儿臣都不想放过了,您要眼睁睁看着他屠尽身边人?昔年张易之,张昌宗为武后宠,专权跋扈,太子李显长子李重润私下议论二张,张易之便怂恿武后将其处死,如今这男宠之祸又要来倾覆沈氏家国了么?父皇,请您清醒的睁眼看看,朝堂之上有多少人要您将这个阉人贬斥,您可以杀了眼前这些人,可是却杀不尽天下人。”

雨声更密了,这样吵下去不是办法,容与站起来,膝盖传来的阵阵刺痛让他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深吸气走出暖阁,他示意内侍打开殿门。

羊角宫灯照得殿前透亮清澈,太子只身站在潇潇秋雨里,昂首怒目而视。

“怎么又是你!父皇呢?他为什么不见我?还是他要你来告诉孤,他果真要为了你,杀了我?”

廊下雨水如帘,从屋檐处流淌而下汇聚在殿前阶壁上,灯光点点映在水波中心,发出一抹不带温度的光晕,远处是暮霭沉沉的天际,不见星月,孤寒凄迷。

“殿下回去罢,皇上已休息了。”容与说,然后对他许下他想要的承诺——无论他信或不信,“皇上是明君,臣也不是张氏兄弟。殿下尽可放心,万岁爷从来没有动过易储的念头。”

沈宇忖度着他的话,仰起脸审慎地看着他,姿态骄傲得如同一只孔雀,“林容与,不管你是与不是,这个名声你已然担定了。只要你在父皇身边一天,这样的传闻就永远不会停止。这么闹下去,你只怕难以善终。其实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你心知肚明。如果执意要较量下去,孤也会等着看,因为你犹豫不决,你贪欲太深,导致日后身败名裂,死后再为万世唾弃。”

言罢,他扬起唇角挑衅地一笑,随后霍然转身,踏着一地雨水扬长而去。

容与反剪双手,站了一阵,直到太子彻底跑远,才缓缓前行两步,漫无目般走进漫天风雨里。

腿上持续不断的疼痛令人绝望,不过远不及满身满心的疲惫来的锐利,灰蒙蒙的雨雾里,眼前恍惚出现一片秀丽山峦,一湖凝碧春水,熟悉的身影依稀仿佛,独立在苍茫烟水间。

回想沈徽曾对他许下誓言,将来总要和他携手饱览秀色山川,江南也好,西北边陲也好,寻一处桃源安身立命也好……

这些闲时笑谈,都是他当日亲口允诺,只可惜,他是一个皇帝,许多事终其一生,大概遥远得只能令人神往,神往过后愈发遥不可及。

之于容与自己呢,则更像是一个误入桃花源,醒来之后再也无从回顾的梦境,充其量不过是个至为美丽的错误。

那些普惠万物的灿烂春光,终究和他无关,属于他的,是眼下萧瑟秋风和无边风雨。或许还有,一个人的海阔天空,两个人的相忘于江湖。

第133章 逆旅

捱过了风雨如晦的一夜,之后几日,容与都避在南书房整理过去勘误的史书文稿,将司礼监监务交由秉笔打理。见到沈徽时,彼此也颇有默契的绝口不谈政事,和有关于太子的任何消息。

这日辰时刚过,容与才将那些文稿分类好,准备订成册拿去经厂刊印。忽有内侍进来通报,刚刚卸任的都御史赵循携他的门生,都察院新任右佥都御史张士耕在书房外要求见他。

来者必然不善,容与放下文稿出去。一眼便看见被张士耕搀扶着犹自颤巍巍的赵循,不过几日未见,赵循好像老去了十岁不止,鬓发如霜,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头处的伤势还没痊愈,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疤。

为表敬意,容与还是冲他一揖,站直身子时,只觉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落在脸上,逼得人直欲垂下头去。

赵循颤抖地伸出手,指向容与身后,“请问林掌印,你每日不在御前伺候,却躲在皇上的书房里做什么?”

没料到开场白居然是这句,容与一时语塞,窒了下才答道,“林某……是在为万岁爷整理书籍……”

“满口谎言!你镇日躲在御书房中编修史书,以为瞒得过所有人去?”赵循打断他的话,勃然作色,“似你这般只知喻于利的小人,为求皇上宠信,不牺违祖制,派遣阉竖四处横征暴敛,利用天下公器为你个人争权逐利……你这样的人去修史,焉能做到秉笔直书,公平正气?莫非你还想借修史为尔等阉竖翻案,掩盖你们篡权窃国的行径?”

一上来就是咄咄逼人的喝问,容与心下忽然生出一阵厌烦,原本也不欲多做解释,刚想开口搪塞,却觉得膝上倏地传来一阵剧痛,他站立不稳,连带身子都跟着晃了一晃。

赵循见状,身子向前倾着,疾声喝问,“你枉读圣贤书,行的都是卑劣之事。我且问你,若你还有半点礼仪廉耻之心,便诚实答我,你要破坏朝纲,离间皇上与储君到几时才肯干休?”

这个罪名可太大了,他委实不想背负上身,“赵大人……”忍着疼,容与艰难开口。

一句未完,赵循断然挥袖,“不敢,我已致仕,当不得这般称呼。”

容与看着他直想苦笑,咽下喉中艰涩,再度开口,“赵先生,若说先生指责林某干政,那么我或许还可以认下这个罪名,但离间皇上父子,林某从未做过。先生可以放心,从即日起林某再不涉政事,只安心打理内廷事务,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内廷掌印。”

看着他头上那道伤疤,容与对他欠身再揖,可冷笑的声音旋即在头顶响起,“巧言令色!你若有自知之明,悔改之意,就应即刻向皇上请罪,辞去司礼监掌印之职,请旨贬黜外放,远离京畿之地。难道你竟还心存侥幸,以为皇上能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世人悠悠之口么?”

“如此,或可留你一条性命。”厉声过后,他坦言补充道。

容与缓缓起身,垂手站立,思绪却已飘得远了。如是站在原地,在静默无声里,周遭似乎都寂灭下来,头脑却是愈发清明,于是可以任由自己去遐想——想他在这个世上,怎生去重新开辟另一处栖身之地。

赵循见他半晌不语,以为他不允自己的建议,登时怒叱起来,“竖子,尔祸国之罪,虽百代千秋亦不容诛!”

说罢,他挣脱沈士耕,便欲转身,不意一个站立不稳竟向前扑来。容与立时回神,下意识越步上前扶住他。他发出一阵慌乱的喘息,待气息平稳,才又怒目瞪视容与,良久用力甩开他的手臂,这一次,是真的拂袖而去。

临去时不忘丢下两道目眦欲裂的瞪视,像极了两记劈面甩下的耳光。

“林公,先生年事已高,性情耿直,言语有得罪之处,还望林公能海涵。”张士耕没有跟过去,朝他拱拱手,自是希望容与不要对赵循衔恨报复。

容与淡笑摆首,“不敢,赵先生句句良言,林某受教。请大人代为转告先生,林某会考虑先生建言,也请他安心颐养天年。”

“林公果然是聪明人,这是明智之举。也是成全您与万岁爷君臣之义最好的方式。”张士耕或许是不大相信他的话,再以温和的方式劝道,“久闻林公博古通今,遍阅史籍,应该知道帝王功在当下,名在千秋。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皇帝不希望留下一代圣主的美誉,为后世钦敬。这便如同文人入仕,皆希望能够位极人臣,青史留名是一个道理。然而从古到今,史书是由文臣士子们写就,却没有哪一个帝王得罪了天下士绅,还能得享明君的称号。林公一生深受君王之恩,自然不希望因己之过,令皇上为后世歪曲,得到不该得的骂名。”

容与默默听完,颔首道,“大人的意思,我听得很明白,林某会考虑清楚。”

张士耕微微一笑,拱手一礼,便即转身搀扶赵循去了。

待他们都走远,院中又只剩下容与一个人。腿上的酸胀,让他第一次感觉,这种单调乏味的痛感原来那么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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