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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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问过排长:“原始森林里会有什么危险?天寒地冻之时,老林子里的大熊都蹲仓了,只要有步枪,遇上狼和豹子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从前山林深处出没的鄂伦春猎人,骑在鹿上以弓箭火铳射猎,他们所使用的老式前膛燧发枪装填缓慢,杀伤力和射程有限,遇上熊虎豹子都很危险。但是兵团装备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一个点射黑瞎子都能撂倒,对付野兽绰绰有余,更别说是狼了,仅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野猪!大兴安岭上的野猪,嘴尖腿长,常言道“没有上千斤的熊,却有上千斤的猪”,因为野猪常在松树上蹭它的皮,沾了一身厚厚的松脂,年久结成一层硬壳,即使被步枪击中也很难毙命,所以一两个人进山遇上野猪很危险。不过我可没听说这一带有野猪出没,在这片深山老林中,有什么东西会让身经百战的老排长心生畏惧?

赶上那天他喝多了苞谷酒,又让我和胖子、陆军三个坏小子一撺掇,言多语失,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了,才说起五十年代初他刚到屯垦兵团的遭遇。那时候他也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尽,背了步枪进山捡柴,看着大兴安岭深秋时节的景色太迷人了,不知不觉走到了岭上。他在朝鲜冻坏了一条腿,虽然没截肢,但是走路也很吃力,到了山上感觉走不动了,于是在林子里坐下,点上一袋烟抽了两口,困意上涌,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迷迷糊糊感觉旁边有人,他以为是兵团的战友,睁开眼往旁边一看,他的头发根子一下子全竖了起来,只见一头大狼,正坐在他旁边,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烟袋锅子,和人一样一口一口地喷云吐雾!排长说到这里,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问我们:“你们见过狼抽烟袋吗?那不是成了精成了怪?”

在当时那个年代,这可是犯忌讳的话,说轻了是迷信思想,说重了那就是动摇军心!我对排长说:“我倒是在动物园看过猴子捡了没灭的烟头抽上几口,要说狼抽烟袋,那可是前所未闻,狼的爪子拿得起烟袋?排长你别再是睡迷糊了做梦?又把做梦的事儿当真了!”

排长说他在朝鲜战场上打仗,见死人见多了,为军的人都不怕鬼,他又是猎户出身,后来到北大荒屯垦戍边,打过熊打过豹子,当然不怕野兽。不过当时看着真真切切,可把他吓坏了,都忘了还带着枪,从山上直接滚了下来。过后再想,他也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兴许真是看错了,可他说的妖怪,并不是那只捡起来烟袋锅子抽的狼,而是……我们听得好奇,一再追问,排长却不肯往下说了。我和胖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何况还有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壮胆,早将排长那些话扔在了脑后。我们告诉陆军和尖果,既然带了步枪,进山可不光是捡木柴了,说不定能打到狍子,狍子肉味鲜美,全身没肥膘,炖着吃爽滑入味、烤着吃外焦里嫩,除了狍子,别的我们都不稀罕打!

二人吹了一通牛皮,走进大兴安岭原始森林边缘,拖了两大捆木柴返回17号农场。一去一回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可也没打到狍子,只好对另外两个人吹嘘:“我们在原始森林中见到几次狍子,但是往返太远了,打中了怕也带不回来,所以没开枪,不过地形我们都摸熟了,等明年开了春,多带几个人再去,打上两三头狍子不在话下!”

四个人将木柴码成垛,估计这么多木柴,足够我们度过北大荒漫长的寒冬了。木柴的危机终于得以解决,我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眼看西北方的铅云越来越厚,两三天之内可能就会下雪,我们必须尽量减少外出,准备躲在地窝子里猫冬了。17号农场的地窝子一共有前中后三排,后面两排没人住,我们四个人一条狗都住在前面一排地窝子里,这排地窝子从左到右依次有五间,左起第一间放置枪支弹药以及锄头铲子之类的农具。我和胖子、陆军三个人,住在左起第二间,锅灶在当中一间,尖果住在左起第四间,最后一间放置通信电台,众人储备了过冬的食物也都在这里。

三排地窝子后方还有一座屯谷仓,存放了堆积如山的干草,本来也想将木柴堆进去,考虑到地窝子相距屯谷仓有一段距离,一旦刮起暴风雪,很难去屯谷仓搬取木柴,就把第二排地窝子当成了柴棚。陆军多了个心眼儿,当天给储存的木柴做了记号,按每天使用的木柴量进行划分,以免胖子烧起来又没数。可是等到转过天来一看,真是见了鬼了,码放成堆的木柴少了一小堆儿。陆军怪胖子又烧多了木柴。胖子急得直跺脚,脑袋上都冒汗了,他敢向毛主席发誓,绝对没用过那么多木柴!

17号农场位于人迹不至的荒原,这要不是人用的,那不是见了鬼吗?四个人胡乱猜测了半天,都说可别自己吓唬自己,说不定是搞错了。怎知又过了一天,我们到柴棚中一看,堆积的木柴又减少了。四个人面面相觑,心头均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储存过冬的木柴怎么会不翼而飞?莫非被人偷走了不成?不过木柴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与其来偷还不如自己去捡,可怕的是17号农场周围根本没有人烟,怎么会有偷木柴的贼?不论是闹鬼还是有贼,一天减少这么一小堆木柴,看起来并不多,但是十天半个月下去,我们这几个人就熬不过这百年不遇的严寒了,那真是土地爷掏耳朵——崴泥了!

众人预感到情况不妙,忙将木柴搬到头一排地窝子,放在最左侧的一间,枪支弹药则分发到个人。我暗中打定主意,今天夜里要格外留神,将压好子弹的半自动步枪放在身边,睡觉时也不忘睁着一只眼,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作怪,木柴总不可能自己长出腿儿来跑掉!

荒原上地窝子五个一排,底下有俗称“地火龙”的土炕相通,根据烧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制不同的加热区域。当天半夜,我们关上地窝子的门,围在土灶前烤火取暖。尖果烤了几个冬枣,给每个人泡了一大缸子热腾腾的枣茶,又开始了我们的思想文化生活。陆军将雷锋同志的故事翻过来掉过去讲了无数遍,我们早就听腻了。我只好开始给大伙儿讲《林海雪原》,虽然我以前看过这本书,却只记得一小半,即兴发挥胡编乱造这么一通讲,讲的是“小分队奇袭奶头山,杨子荣活捉蝴蝶迷”,根本哪儿也不挨哪儿,倒也把胖子、陆军、尖果三个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说到后来,我实在编不下去了,于是留下陆军在当中一间地窝子守夜添柴,其余的人各自睡觉。

我连衣服都没有脱,直接钻进了被窝儿,半自动步枪和手电筒,都放在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地方,侧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响动。北大荒的生活单调枯燥,时间漫长得无法打发,而在脑海中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此时又忍不住在被窝里胡思乱想,想象着在一个破晓的黎明,几百万苏军如同滚滚铁流,在多个方向越过边境发动了闪电战,我们17号农场首当其冲,同苏军展开激战。虽然我英勇善战,带领胖子等人消灭了一波又一波敌军,可毕竟敌众我寡,胖子壮烈牺牲了,陆军被敌人俘虏了,这小子贪生怕死,不仅当了叛徒,还带敌军来抄我们的后路。我只好带尖果杀出重围,各个兵团和边防军在我的指挥之下,迅速施行战略转移。在会合后方的友军之后,我决定诱敌深入,一举歼灭苏军主力。我口叼卷烟,站在指挥部的军事地图前,身披大衣两手叉腰,一脸的凝重,警卫员送来的鸡汤我都没心思喝。最后,我睿智而又坚毅的目光,终于落在地图中部的太行山脉。太行山形势险峻,自古以来被视为兵家必争之要地,苏军以坦克为主的机械化部队,无法在此展开。我将指挥我军大兵团从三面围歼苏军,可不知怎么了,军事地图上的太行山在我眼中变成了一条巨龙,阴阳风水中称“山脉凝止起伏为龙”,龙者,善于变化,可大可小,能隐能显,能屈能伸,能飞能潜,太行山历来被视为中原龙脉,埋葬在此的帝王公侯,何止千百……我本来在想如何指挥大兵团歼灭苏军,但是脑中一出现地图,地图上山脉就会变成一条条龙脉。这也不奇怪,之前祖父让我死记硬背下他那本四旧残书,如今我想忘都忘不掉了,一条条起起伏伏的龙脉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不知不觉已至半夜时分,我在被窝里胡思乱想,一旁的陆军早已沉沉睡去,地窝子里变得冰冷拔凉的,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胖子的鼾声。我心知守夜添柴的胖子又他娘的睡着了,正想起身去同他轮换,忽听隔壁当作柴棚的地窝子中有轻微的响动,一听就是有人在挪动木柴。我心说:嘿!真他娘有鬼不成?立即睁开眼,用手一推陆军,又出去在胖子屁股上踢了一脚,对他们指了指柴棚的方向。胖子和陆军顾不上穿衣服,只把皮帽子扣在脑袋上,抄起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紧紧跟在我身后,蹑手蹑脚来到外边,只见旁边那处地窝子的门板开了一条缝。我打开手电往里面一照,正赶上一只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着木柴要往外溜。狐狸在暗处突然被手电筒的光束照到,顿时龇出尖牙,双眼放出凶光!

17号农场存放的木柴,总是无缘无故地减少。我们夜里前去捉贼,打开地窝子的门,发现是只大狐狸在偷木柴,三个人稍稍一怔,随即醒悟了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咱还得先往前说。

大概在一个多月以前,秋天的北大荒,是色彩最丰富、风景最美丽的时候,广袤的原野上黄的黄、绿的绿,远处与大兴安岭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层林尽染,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之下比油画还要迷人。当时有几个从牧区来的女知青,到17号农场看望同学,按说兵团上有规定,不属于兵团的人不准接近边境,但是我们这个17号农场太荒凉了,山高皇帝远,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所以排长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几个女知青一看这地方的景色太美了,不由自主地陶醉在如画的风景之中,在荒原上走出很远。

17号农场的位置十分特殊,正好位于北大荒地图上突出的位置,西北是漫长的边境线,东面与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接壤,西侧同大漠草原临近,往南全是无边无际的沼泽湿地。当时的中苏关系极为紧张,战争一触即发,不过这一带全是沼泽湿地,人都走不过去,苏军坦克更是无法行动,所以17号农场没有后撤,留下的人仅有十几个。牧区来的几个女知青不知道危险,在荒原上越走越远,都快走到原始森林了。她们也是命大,没有遇到狼,反而在草丛深处发现了两只刚出生的小狗。小狗睁着两对黑溜溜的大眼睛,见了陌生人显得非常惊慌。女知青爱心泛滥,抱起来就舍不得撒手了,索性抱回地窝子,还准备带往牧区,没想到捅了一个大娄子!

整个17号农场的人数只有一个班,编制却按一个排,排长是头一批来北大荒屯垦戍边的军人,他对荒原和森林中的事情很熟悉,听到这个消息,立时吓了一跳,以为女知青们捡回来的小狗是狼崽儿,急冲冲跑过来看了一眼。原来不是狼崽子,当然也不是什么小狗,而是两只小狐狸,看样子生下来还没有多久。排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命令女知青们赶紧把两只小狐狸放回去,从哪儿捡回来的放回哪儿去!几个女知青软磨硬泡苦苦央求排长,表示一定好好喂养小狐狸,等长大了再放归森林。排长不通情面,麻虎脸往下一沉,将她们几个人带到外面,说明了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狐狸不是狗,养不起来,再说小狐狸丢了,大狐狸肯定要找,找不到就会报复。狐狸不仅报复心强也极其狡猾,千万不要自找麻烦。排长还吓唬几个女知青说,如果不把小狐狸送回去,他就要报告上级。女知青们委屈地掉下眼泪,只得准备把小狐狸送回去,怎知一进地窝子,才看见这两只小狐狸已经死了,可能是受到了惊吓,也可能是不适应环境。排长见状也觉无奈,野生的狐狸关进地窝子不死才怪。事到如今无法可想,只好让人把小狐狸远远地埋了。

几个女知青惹完祸捅完娄子就走了,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狐狸要报仇盯上了17号农场,它通过气味认定,杀死两只小狐狸的凶手,就是住在地窝子里的那些人!

打这儿起,大狐狸经常围着地窝子打转,三天两头捣乱,把农场里几只下蛋的鸡全咬死了。排长也急了,知道这仇疙瘩解不开了,只要大狐狸不死,就会不断展开报复。17号农场虽然荒凉,却并非完全没有人迹,偶尔会有蒙古族牧民,以及在原始森林中出没的鄂伦春猎人经过。而无论是草原上的牧民还是森林中的猎人,都对狐狸十分敬畏,愚夫愚妇见到狐狸,往往会对之膜拜。在排长看来这都属于迷信,不过兵团有纪律要尊重当地风俗,所以他从来不打狐狸。如今被逼无奈,他向大兴安岭的鄂伦春猎人借来两条猎犬,带上步枪骑马追击这只狐狸。一连追了三天三夜,步枪和猎犬让狐狸疲于奔命,最后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消失在了荒原深处,再也没在17号农场附近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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