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 / 2)
渤海王轻蔑地笑着,看着王药,纯然一副落魄的模样,浑身湿透,牙关颤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笑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王药啊,都说南蛮子聪慧、狡诈,我怎么一点儿都看不出苗头来呢!”他突然脸色一寒,一拍手边的桌子,喝道:“形式都已如此紧张,你身为斡鲁朵的提辖,每日就是这样喝得醉醺醺的,好来应对敌人吗?”
王药确实是冷得浑身发抖,只觉得冰寒之意从脚底升起,又从头上落下,四肢百骇,都变得寒冷。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挑起眉头笑着,漫漶淡泊地说:“我不过是一介书生,渤海王认为我该当如何?”
渤海王又是一拍案桌,恨恨道:“南蛮子,别把你的胆怯懦弱性子教坏了我的人!”吩咐左右道:“先赏他二十荆条,给胆小怕事的人做个榜样!”
王药苦笑着,还没过几天正常日子,这身皮肉又要吃苦了。
那一身让他凉透的湿衣裳被剥去了,身体在寒风中发抖,旋即,带着风声的一荆,烙铁似的烫了他身体一下。这是他背叛故国的下场。王药这样想着,因而安之若素。紧接着,疾风骤雨般的荆条抽了下来,疼痛使她冷汗淋漓,可又有一种赎罪般的快意。
不满意的是渤海王。南蛮子软弱无用,本是他嘲笑别人的乐趣所在,结果这个南蛮子,居然挨打挨得一身青紫,这么冷的天,额角都是豆大的汗珠,却愣是不发一声求饶,也没有呻_吟惨叫。二十下一毕,他喝叫道:“顽劣不知错处,再打二十!”
渤海王身边的一个人劝阻道:“大王,这王药毕竟是皇后的人。若是贸贸然打死,也不大好啊!”
渤海王不屑地哼了一声,对左右笑道:“你们说的是我那皇嫂?哈,听母后说已然失了宠,天天素衣在宫里洒扫。要不然,这么好一支斡鲁朵,也不会白白送给我啊!”不过提到这茬儿心情好,他还算是高抬贵手,懒懒地说:“好吧,我不落井下石,再说了,这南蛮子打起来又不会叫唤,好没意思,那就停下吧!以后再寻个其他花头摆布他便是。”
王药从地上爬起来,虽然疼痛,尚能拱手谢恩。好心的旁边人给他披上了一件干衣服,让他不再冷得打寒战,又送来一碗热水。王药也不言谢,咕噜咕噜就把这碗水一饮而尽,肚子里回暖,身上也渐渐回暖。渤海王浑似看不见他一般,与其他人开始讨论作战的策略。
王药只觉得头里沉重,鼻子堵塞。脑袋里倒还算清醒,认真听着渤海王的用兵策略,渐渐觉得他纸上谈兵,实在是幼稚得可笑。
这一顿打,简直是上天的恩赐。王药回去之后便发起了高烧。身上的伤,也疼痛无比,正好以此为借口,请了好久的假。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视角两三章,因为是比较重要的隐线,大家别嫌啰嗦。
☆、克复
王药躺在汗湿的粗布衾褥中,外头飞矢的声音,刀兵的声音,火苗烧得房梁屋柱“哔啵”作响的声音, 还有人的呼号、哀哭、啜泣……
并州此刻一定又成了地狱——一如当年被夏国攻破的时候。王药无力地听着外头的声音, 觉得自己该起身做点什么,又觉得他这样躺着, 亦是好不容易寻见的避世良策。
喧闹渐渐止息了。王药挣扎着爬起来,肚子饿得要命,好在屋子里还藏着几张干饼, 一缸冷水, 他也顾不得自己的病体,随便狼吞虎咽了一点, 从衣箱里拉出一件衣裳穿上, 又随意绑好了幞头。走出门,外面是异样的安宁, 家家户户门户紧闭,偶有探出头来的邻居, 见到有人,便是如临大敌。
“仗打完了?”王药问一家正好出门泼水的邻居。
邻居面无表情地张望着外头,漠然地“嗯”了一声。
“谁赢了?”
邻居张望了一会儿,准备关门,随口丢下一句:“是晋国。不过有不同么?反正都是咱们的好日子没了。”里头传来这家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死鬼,你少说两句会憋死么?!”男人很憋屈地朝里吼:“你懂个屁!娘们家少罗嗦!……”挥着拳头,仿佛要进门去打老婆。
并州城终于克复了。王药听说了这个消息,颇有一种欣喜若狂的感觉,仿佛自己还是晋国的官员或子民,还在为河山如旧而感觉庆幸。他的烧已经退了,身上的伤痕还是针刺一样疼痛,不过他顾不得,急急地摁住邻居即将关上的门,问道:“那么并州现在是谁做主?”
邻居把门推了亮推,发现居然纹丝不动,不由厌恶地看了王药一眼,说:“城头的旗子,已经换了大大的‘李’字。其他我不知道,你放手罢!”说罢,趁王药手松,用力关上了门。
“是李维励的大军!”王药欣慰地长叹一声,仿佛在自语,“那时就听说李将军大名。朝中虽有弹劾他治下残暴的,不过,战争的时候,并非平常,就严刑苛法一些也算正常。”邻居的门已经对他关上了,他蹒跚地站着,蹒跚地挪着,扶着窗棂和门框,遥遥地向远处望着。其实根本看不见城头,但是听见的,并不是老百姓的欢欣鼓舞,而是一片片哭声。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王药一时也怔怔的,回到故国的欣喜一时使他柔肠百结,本能地觉得自己好容易回家了,自然应当去见见这位克复故土的将军;觉得自己虽然不见容于父母,可是毕竟那是父母,生离死别似的过了这么久,也理应回临安去见见;还有家中的哥哥姐姐、小侄子侄女、小外甥外甥女,一个个粉妆玉琢的可爱,也好梦想着要抱一抱、亲一亲才好。
他重新回屋,挑选了自己最干净的一身衣裳,是件绛红暗纹的直裰袍子。王药披上这件袍子,伸手系衣带的时候,发现还是左衽的。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想了想,火烫似的脱下袍子,从脏衣服堆里挑出了一件道袍。
这件袍子有点湿,很久没洗,居然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也捂出了淡淡的霉味。王药不甘心地又翻找了一阵,却也只剩这件是右衽的了。衣裳背后好几处破了,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血迹,他一会儿想起来,那是挨渤海王鞭打的时候,衣服剥掉后就缠裹在腰间护着,荆条会不慎抽到衣服上,那样凶狠的力道,自然会把布衣抽破,身上流下的血也会沾染在上头。
王药无声叹息着,把这件记载着他苦痛的衣裳穿好。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问了将军行辕的位置,打算前去拜访。
将军却不在行辕。他的近卫看贼似的上下打量了王药一番,说:“将军去原并州刺史章府祭拜了。你若要找我们将军,不妨也去章刺史府上焚香酹酒,或许能求得一面。”
王药谢过那名近卫,想想章望的府邸一直是他极为熟稔的,便又拔脚去了章府。
自从并州被夏国占领,与一家老小四十多口人一起殉国难的章府自然凋零得不像。王药后来以“重视他国守节之臣,也是为本国忠贞做范”的说法,说动夏国南院夷离谨,为章望一家收尸埋葬,并保住了屋宇。他也只能做这么多,自觉也算对得起章望后来对他的信任。
此刻,章望的府邸重新简单修缮,四壁粉垩得雪白,墙上是李维励亲手所书的挽联:
“沧海横流,终古波涛空咽恨,护国心都成断肠史;
节臣不死,填海精卫更何人,忠勇情稍待眼枯人。”
王药认真读了两遍,愈发觉得这位名望卓著的大将军果然忠忱超群,不由理了理衣冠,打算向门上投名帖拜见。
在门房刚拿起墨盒打算现写一封拜帖,笔头还未触到笺纸,突然听见里头一阵热闹,似乎是哪个小厮或小兵在笑喊:“杀汉奸喽!看杀头祭拜章刺史喽!”枪杆槊杆墩在地面上,发出了铿锵整齐的声音,少顷里头钟鼓亦鸣奏起来。王药探头一望,恰好从破损了一多半的影壁瞧到里头:里头的数十个人蓬头垢面,身着晋国品级衣冠,但展脚幞头胡乱顶在脑袋上,旧红的衣袍,破烂的皂皮履,腰间也没有带子,哭叫喊冤的声音不绝于耳。
里头转出来一个面容肃杀的人,软甲披挂整齐,手按着腰间的宝刀柄,冷笑道:“今日让你们衣冠向南,重新做一回晋国人。可怜你们这些怕死无耻的家伙,为了一条狗命,连自己的君、自己的国亦不记得了,甘心留在这里当夏国的伪吏、走狗!不要叫了,本将今日是给你们一个洗刷耻辱的机会,用你们的人头,向官家,向山河,向黎庶谢罪吧!”
他的手一挥,刀光闪动,哭喊声瞬间化作人头落地的咚咚声,鲜血飞溅的噗噗声,身体倒下的訇然声,然后归于寂静。
王药看得冷汗淋漓,耳畔炸雷似的响起李维励高昂痛快的笑声:“好样的!把这些奸贼的脑袋给我一溜串儿挂城头去,让大家伙儿看看这些遗臭万年的家伙!看谁日后还敢背叛自己的国家!”
他手下的人,提猪头似的拾掇起一地二十几个人头,拿铅丝穿了耳朵,一串串地拎出门,满面带笑仿佛过年似的,鲜血从影壁后一路滴洒到门房,又随着他们的笑声一路洒到门外的道路上,在青石铺就的一条路径上,洒下花斑似的淋淋漓漓了一路。王药一眼认出,人头里颇有两三个熟面孔,也是当日在并州做微末小官吏的同僚,章望一家殉国,不代表所有拿俸禄的都该殉国,这里头大概有些是当了夏国的官,但也有的只是关门在家读读书而已。
门房催他:“诶,你这拜帖,是写啊是不写?”
王药提着的笔微微颤抖。他倒不是怕死,但是割了脑袋还当做叛臣汉奸示众,死得都没脸面——家中大概并不知道他此刻是生是死,在何方呆着,若是因为脑袋被悬挂在城墙上的消息传递回家,父母的脸会惨白到什么程度,简直不敢想!他放下笔,勉强地对门房笑了笑:“不写了吧。看李将军忙得很,我又没什么大事,白让人以为打抽丰的。还是别打扰他了。”
门房笑道:“那倒也是。这阵子,咱们将军说要正人心,要杀鸡儆猴,叫后来人知道,国破之后,不论官吏黎庶,都要忠忱报国,死节事大。底下,不仅是这些当官吏的要杀一批,那些与夏国人有来往的百姓,也要狠杀一批,以儆效尤!”
王药抬着头,忍不住说:“百姓不过混口饭吃,何必如此苛刻?”
门房看怪物一样看他,最后大拇指往肩后一甩,大大咧咧道:“这话你别同我说,想说,就进去找将军说!”
王药脑子又不迂,伏低做小地陪笑认错,自嘲了几句,退着步离开了。
李维励这“暴戾”之名,果然不是白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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