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2 / 2)
耐冬则跟殷胥截然相反,到哪里都端着一张不得罪人的温和笑脸,在殷胥后头,往三清殿的护卫手里各塞了个油纸包,笑道:“郎君们整日守在这里也是辛苦,东宫做了些入春的新果子,还请各位尝尝鲜。”
其中一个护卫打开纸包,往里头瞥了一眼。沉甸甸两个做成点心形状的金饼,他捏了一下,笑道:“是,九殿下出身这里,回来常关心也是该得。若是里头有了消息,我们自然也要通知九殿下。”
耐冬笑了笑:“麻烦诸位了。”
他手中拿着些春季的衣物,随着殷胥走进门里去。
院里依然很萧索,听说殷邛给三清殿的孩子们多找了几位先生,殷胥远远的就听见了一些磕磕绊绊的读书声,他两手笼在袖中,走过三清殿那些让他们折做柴火已经不成样、却又重新冒出绿芽的树木,一拐角便看到了用清水擦洗门板的两个宫人。
“胥,你怎么来了!”两个宫人激动的起身,手在衣裙上擦了擦,走过来想牵他又不敢,局促的笑道:“这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又长高了!气色也好了许多啊!”
殷胥点了点头:“几位姑姑过得好么?岑婆在么?我想见她。”
“岑婆啊……”那两个宫人看了对方一眼,其中一人抿了抿嘴唇道:“岑婆病了,跟我们过了个年,年后便去了。你也知道,三清殿内留着也是受苦,去了也未必是坏事。”
殷胥没有反应过来:“您说……”
另一人笑了:“胥,不要这样子,我们知道你是岑婆带大的,很有感情。可她一直积劳成疾,幸而最后并不痛苦的走了,还一直要我们多关照你。你现在到了薛妃娘娘手下,哪里还需要我们这些下人关照啊。”
殷胥面色如纸,后退了半步,两耳轰鸣。
年后便去了……
他心里费尽心思搜刮出的温暖细节,不断重复安慰自己的回忆,顷刻间枯尽了颜色。
在他知道岑婆是他生母的几个月前,在他坐在暖阁里有人磨墨铺纸,年后坐在中宫团聚的家宴时,岑婆在三清殿内默默的去世了。
他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的孤家寡人,得知消息后反复涌起的幸福感,在瞬间几乎被冲垮,殷胥茫然的半天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葬在了哪里……?”
宫人看殷胥面色难堪,还是过来扶了他一把:“我们这些宫人本来都是有固定的地方,但当日不是掖庭宫的主管来带走的,所以很可能葬在了别的地方,我们也不清楚。我们知道你想祭奠岑婆,但恐怕要大费周折。你如今在薛妃膝下,再怎么样我们也不希望你把这件事弄的大张旗鼓,或许薛妃娘娘会不高兴……”
几个宫人不想让他去祭奠岑婆,还是因为怕他不受薛妃喜欢。
殷胥半晌道:“她临去前可有提及什么?”
宫人轻笑:“岑婆只说觉得最后这些年算是满足了。”
满足了么。
……怎能就这样满足?!
她知道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儿子,殷胥却从不曾知道有母亲的照顾。
他承认自己是虚伪的,若是把岑婆当成下人,他心中的感激总是少了几分,或许是做惯了主子,对她更有一种理所应当。
但知道了她是母亲,仿佛所有的行为都饱含对他的爱护与真心。
殷胥身子摇晃,几乎无法再在这满是回忆的三清殿呆下去,他转身便走,那两个宫人还没来及的开口,就看到殷胥仓皇的离开了三清殿。
他当日立刻去了山池院,却没有遇上薛菱,崩塌的感觉终于在一瞬间的冲动后又被捡回,他也承认,若非耽搁几日,他或许会冲动说出什么话来。
后头太子重伤一直不清醒,东宫甚至做好了后事的准备,矛盾立刻激化成了无法化解的地步,殷胥陷入此事,也不能从东宫离开,直到今日贺拔庆元被押解进长安,他也这些天第一次被放出东宫。
他坐在崔季明练武的堂内等到了午后,直到从后门走进一个垂头的半大少年,在殷胥耳边道:“崔三路上遇见了贺拔庆元入长安的队伍,陆双手下的阿穿入了她的马车,她便折返回了崔府。”
殷胥垂眼:“嗯,下去吧。”
那少年走路悄无声息,几乎将自己融到阴影里,快步离开,殷胥这才翻了翻桌案上的纸,看到了崔季明留下的几行大字。
上头的字堪称满溢她嬉皮笑脸的德行,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还会能再笑得出来么?
殷胥手指抚过墨迹干涸后,微凹的痕迹,走出院落的后门,登上马车:“回宫。”
这一日朝堂上争的怎一番腥风血雨,殷胥并不知道,他入宫直奔山池院,总算逮到了薛菱。薛菱正跪坐在一缸金鱼边,懒懒的拈了鱼食掷入水中,看红色的鱼尾泛起层层水波。她这次倒是注意到了殷胥的脸色,抬头望了他一下:“这回又怎么了。”
殷胥站在了鱼缸边:“岑婆去世了。年后的时候。”
薛菱沉默了一下:“哦。”
殷胥:“我知道了。”
她手抖了一下,半袋子鱼食倒进鱼缸里,引起一片即将尸横遍野的疯抢,薛菱想伸手去捞鱼食,却又作罢,收回手来。她没有直视殷胥:“嗯。”
第79章
殷胥:“她安葬的位置,你知道么?”
薛菱:“你是我的儿子,不是她的。”
殷胥冷笑:“在我痴傻到不认人的时候,在我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是她在照顾我的!”
薛菱缓缓抬起了头:“你觉得对不起她?是,她是我当年的近侍,在我生下孩子一个多月后生下了你。我是看着你出生的,你和我的孩子很像,出生的时候脸是青色的,小小一团,仿佛连呼吸也不会。你幸好是她的孩子,还能有命可活。”
殷胥:“我欠了她很多。”
薛菱扯出一丝笑:“每个人都欠自己的母亲。不要这样用逼问的姿势和我说话,宫里每个女人都差不多,我凭借家世,皇后与万贵妃凭借运气,才成为可以荣华富贵的那个。她出生在南地,幼时卖到我家,是我从薛家带出来的人。我不想让她跟大兴宫千千万万的奴仆们葬在一起,我送她归了家乡。”
殷胥:“那我为何却只是单字名。”
薛菱叹道:“我与阿岑幼时一同长大,她随我进宫,虽为侍女却也是薛家旁支出身,身份地位未必会比当年王府做妾的林怜和万宜姝差。当时林怜与万宜姝也不过是充仪充媛的位置,我与阿岑二人又先后有孕,我便希望她也能混个妃位,邛看我有此意,倒也说着,若阿岑诞下是男孩,便封她个妃位,甚至给未出生的你,取了个单字名。”
“若我那孩儿还活着,未生变故,或你们二人幼年会一同玩耍长大。他长你一点,单字为烨……只是日后生变,阿岑本可留在宫中自享荣华,可殷邛有意扶林怜上位,她怕是也对未来艰险的路子有个预估,竟坚持抱你随其他宫人入了三清殿,只为保命,绝不再出。”
殷胥微微有些恍惚。他看那些金鱼明明吃饱,却还疯狂的扑腾着鱼食,坐下后伸手将鱼食捞出来,道:“……好好一缸金鱼,纵然连个畜生都算不上,也留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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