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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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芝叠好报纸,放在一边。

宝生看她若有所思,大大咧咧地说道,“姐姐,这个卢先生算是死得不冤,换我是委员长也要拿他开刀。他不好好教书,这里掺合那里轧一脚,连军火买卖也敢经手,又没啥后台,正好被人当鸡杀给猴看。”

明芝看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固然卢先生的追求极为高尚,但她和宝生都是暴徒,对这种几次三番警告无效后下黑手的事接受度很高。她只替卢小南感慨,卢先生早已和妻子离婚,丰厚的薪水多用于政事,不但没钱财留给子女,反而还有大额欠款。作为长子的卢小南,恐怕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

但也仅仅感慨而已,明芝救他一命,自觉彼此已是两清。烂船还有三斤钉,卢家朋友满天下,卢小南已经十五,随便哪位出手帮扶一下,转眼到他能自立的年纪。

事发至今已是多天,徐仲九不见踪影,想必躲在哪个角落等风平浪静。

宝生说,“前两天那边出事了。”明芝知道他指的是沈家,微一皱眉,她并不关心他们的动向,徐仲九要是负心,没有沈八小姐也会有别人。再者,她极之清楚,如果说徐仲九有至爱,恐怕便是他自己,以及权势和富贵。

她怕了。

对视的一眼,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在那个时候他是一把枪,冰冷而精准。这些天她时常想到,北平那次她失手的话会怎么样。虽然任务已经顺利完成,假设并不存在,但事过境迁,明芝才意识到徐仲九是任务的双保险,除了保证任务成功,也保证不落活口到对方手里。

明芝自认心狠手辣,但还没到这步,她留恋他怀抱的温暖,也仍有厌恶的人,喜怒哀乐样样都不少,她怕痛也怕死。

细想起来,她是怎么认定了他的呢?

明芝记得最初他跟着大表哥到季家,友芝和她按祖母说的陪他们去园子里走走,大表哥一个人站在树下抽烟,而他笑微微的不以为意,看着就是好脾气。

宝生没有察觉,兴致勃勃地告诉明芝,“沈家的赌棍以为能把妹妹卖个好价钱,在外头大赌特赌,欠了一屁股的债。上得山多终遇虎,惹到丘八头上,那可是个实打实的师长。好家伙,冲到家里只说欠债还钱,没钱拿妹子抵,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个娇滴滴的大小姐给掳走了。沈家闹到司法部门,师长派了副官去回话,说沈家的小姐跟他两情相悦,定情的信物有来有往,是自由的恋爱,他人不可干涉。”

宝生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姐姐,你知道吗,原来那些送过去的珠宝都是这位实权师长买的,单据齐全!”

明芝也吃了一惊,“沈家的小姐不闹吗?”

宝生嘴一撇,“谁知道,师长包了华懋全场请客,她坐的女主人位置。”

宝生疑惑不解,“前面我打听到的不会有错,那么到底怎么回事。”

明芝也不知道,想来又是徐仲九搞的鬼,“跟我们没关系,以后不用管了。”

他俩在书房闲话,外头阿冬来敲门,“太太,有位姓卢的少爷求见,他说他是您家的朋友。”

明芝还没说话,宝生跳起来,“不见!谁让你传的!”

人是宝生娘放进来的,可阿冬不好推到她身上,他委婉地说,“顾少爷陪他来的。”

有顾国桓引见,宝生娘不能拒人于门外,宝生也晓得分寸,狠狠瞪着阿冬,“叫他们在楼下等。”

阿冬为难地看向明芝,“卢少爷想单独见您,顾少爷先走了。”

卢小南有什么事,明芝觉得自己猜到了几分,但那是她办不到的。即使卢小南拖着一条伤腿跪下来求,她也仍是这句话,“我办不到。”

她指他一条路,“你不如去斧头帮。”

卢小南摇头,“二姐姐,除大恶是我的心愿,但也不想放过小恶。没有小恶做帮凶,大恶成不了气候。天底下没有不得已,他们可以选择不接受命令,既然做了就别想撇清。”

明芝没想到他有这想法,“一来我不是他们对手,二来我不管闲事。”

卢小南抬起头,眼睛黑且亮,澄净却像要看进明芝的心,“我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凑也要凑出钱请你帮忙。”

对着这双眼,明芝心头冒出许多劝诫的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我办不到。”

卢小南没见过明芝的身手,但她徒手能对付带枪大汉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加上顾国桓含含糊糊的推崇,让他下定决心请她出手。

他告诉明芝,“二姐姐,落网的凶手已经醒来,等他能够说话就可以交待到底是谁干的。这段时间车站和码头已经加强控制,那些人肯定还没离开。”

明芝意外,“报上说死了一个,原来还抓住了一个?”

卢小南摇头,“就是那一个。他受了重伤,巡捕房放风说死了,留着慢慢查线索。”他露出了一点迷茫,“二姐姐,没想到是租界保护了我……”像卢小南这样年纪的孩子,凡受过正统教育者大多憎恨列强瓜分国土的行径,如今乍逢大变,难免信念摇摆。他深知如此念头不该有,但当着明芝的面,忍不住说出了口。

卢小南陷入恍惚,才没发觉明芝也是面色不定。她借着喝水掩饰:不妙!徐仲九知道吗?

卢小南终是摆回了原点,国耻岂容置疑,每一处租界的存在便是国家的耻辱!与此同时,明芝也下定决心。

她正色对卢小南说,“小南,我帮不了你,这不是钱的问题。”她避开他逐渐黯淡的目光,“想必你对我已经有所了解,身为一把枪,我不会对另一把枪动手。”

卢小南张口结舌,他虽然年少,但也察觉到明芝起初并未彻底拒绝。他以为明芝是担心找不到下手的对象,心里多少也以为重金可以打动她,没想到她拒绝的理由只是物伤其类。

明芝抬手做了个手势阻止他说话,又说道,“这话由我说来十分可笑,但是小南,你应该知道,以暴制暴是错的。你父亲一生为平等人权奔波,甚至为此牺牲,你该比普通人更理解他。”

卢小南失望而去,守在门外的顾国桓这才回进来负荆请罪,“他是个可怜人,又求到我这,我想你和他早有交情,就把他带了来。”

好啊,推得一干二净!明芝懒得理他。

顾国桓一阵心虚,看了看左右无人,把整盘打算叮嘱给明芝听,“俗话说左右逢源,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那位老卢先生曾经从牢里捞了不少那边的人,在那边很吃得开。我也是想帮你多交几个朋友,将来要是我爹为难你,你多个去处。”顾先生虽然不至于让明芝赔罗昌海的命,但确实动了点无名火,顾国桓看在眼里,便有了想法,跟父亲有样学样-顾先生堪称左右逢源的典范,两边都觉得他是帮得上忙的朋友。

明芝见他的样子,便知他并不知道徐仲九牵涉在内。她低头拿着杯子只顾喝茶,突然觉出了势单力薄:她自己尚需依赖他人羽翼生存,无法庇护想保的人。

徐仲九再可恶,她仍想他平安。

第九十二章

李阿冬连做了几天噩梦,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个人夺路狂奔。路的尽头来得很快,那人无声倒下,血喷出来。但还没死,他爬了一段路,是长长的一条血路,灰白的梦境中唯有这点着色,触目惊心。

每当梦到这里,李阿冬便醒了。屋里不是寂静无声,宝生睡觉打呼,偶尔还吧唧嘴。

宝生和他娘苏北过来的,大灾之年随大流南下到了上海,要不是太太,说不定他们现在还在棚户区过讨饭的日子。李阿冬静静看着天花板,他出身要比宝生好得多,家里有一点田。可惜有后娘就有后爹,原本他是李家的长孙,田和房子将来都是他的,穷归穷,一口饭还是有的。

虽然被宝生欺负,但李阿冬对自己从家里跑了出来这事从没后悔过。娘待他不是顶亲,可也没亏待他,吃的穿的样样张罗,还给他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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