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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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宁县的两道城门半开着,城内空空荡荡,遍地狼藉,一片劫后余生的残景。

从鸡鹿塞幸存的人们,带着孩子父老回家;有些失了父母的孩子,则被送去了朔方城内新办起的慈幼局。

朔方城中,迎来了春的繁荣,街巷上又是人来车往,很难想这里是十几年前经历正月之祸的地方。

曾经那些苦难浩劫,都化作了人们面容中的沧桑,然后在笑容中平淡,被生活的柴米油盐所忘却,书写成一页页历史。

如今又逢了集市,不宽的道路两旁摆着各种摊子,蒸馍的白雾腾腾,雾后是卖艺的唱曲,间或听见路旁茶棚有人大着嗓门谈天。

“你听说了没,关宁县活下来的姑娘,好像还有兵爷求娶的。”

“唉,那么苦的一仗捱过去,能活下来的人,都了不起。”

“听说她们都身穿缟素,一身白,跟复仇似的,把西魏人吓跑了,哪儿是什么张家军啊,人都称呼白家娘子军。”

“也没叫错,反正领头的人也姓白!”

“我怎么听说,外面叫她们缟衣队,什么悍妇营啊?”

坊间传言总是会添加许多想象的色彩,譬如一身缟素、白衣死战,其实不过是以为要死了,有的人把白布条系在身前明志而已。

也没有什么悍妇营,只是从战中活下来的人,无论身手还是意志,都非常人所及,武明贞将她们收为亲兵,以后跟着她建功立业。

热闹喧哗的人声中,白婉仪安静地走过街巷,她仪容素净,衣饰简朴,与人群擦肩而过,没有人认出她就是在关宁遇险时,带几千人拖住西魏军、导致拓跋乌贻误战机的、那个传说中的女子。

这样的烟火气息,琐碎的市井,却有久违的安宁。

朔方城的街道,依旧是年久失修的青石板,石缝间偶有杂草,纵然车辙碾过,人踩人往,杂草仍不屈不挠地生长着,蓬勃向荣。

就像世间多少人如草芥,却还是在夹缝中砥砺风雨,在践踏中倔犟挺立。

转过几个街道,行人没有那么多了,街巷两侧依旧是门庭商铺,挂着商幡,幡旗在风中招摇。

白婉仪循着记忆,慢慢地走,最后停在一面挂着古篆体“酒”的幡子前。

这是一个酒肆。

差不多有十年左右,她不敢进这个地方。

如今酒肆的门虚掩着,门板上纹理粗糙,裂开沧桑的纹路,偶见蚁虫在其中爬动。

白婉仪伸出手,推开了这破败的门。

酒肆中没有人,随处可见是陈旧,再不复她少时跟随韦不宣来此的热闹。也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地处边境,仗也不知打了多少轮,丝路早都没有人通商。

屋子里还陈设着那些木头案几,只不过上面多了很多沟沟凿凿的痕迹。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内间响起:“要买什么酒?”

年近花甲的老人掀开帘子,从内屋里走出来,面容如那些案几一样,布满了皴皱的纹路。

他腰背佝偻,头发花白,站在那里,逆着外头天光,看向白婉仪。

那个曾经走南闯北的江湖豪杰,也已迟暮。

白婉仪看见他,尽管岁月蜿蜒,却依稀可辨认出他壮年时的模样,她道:“我要您这里最好的酒。”

老头没说什么,弯身从柜厢后面提了一个小坛出来,上面印着酒封。白婉仪看了一眼:“不是这个。”

真是很奇怪,她一向心平气静,此时声音却按捺不住有点轻微的抖:“我要英雄泪。”

那老头听了,脸上的表情有一瞬复杂,他皱了皱眉,似乎是听到什么烦心事,转身摆了摆手:“那个早没酿了。这世上可没人能喝得了。这个酒你买不买?不买就走吧。”

白婉仪却没有走,仍然站在那里,背着光,轻声道:“您还记得……当年云中郡的韦氏公子不宣吗?”

老头不耐的神情似乎僵了一下,蹒跚的脚步顿住,缓缓望向她。

逆着光,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点看不清。

逆光的女子仪容素净,风尘仆仆,眼眸静如秋水,却流动了沧桑,她的身影纤细楚楚,又莫名熟悉,仿佛与多年前韦不宣带来的那个小孩儿重叠了。

老头愕然,声音卡在嗓子眼里,良久怔问道:“你……是那个……小碗儿?”

他看到白婉仪点了点头。

他有些想不起她的名字,眼中情绪几重变换,终是喜不自禁,哈哈大笑:“真是你,你都这么大了啊!”

又似感慨道:“是该这么大了,十五年过去了。唉,是真觉得老了,你看,你都是成家的年纪了。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应该是离开朔方了吧,都不回来看看,现在世道这么乱,这里三天两头的打仗,怎么还回来了?”

他絮絮叨叨不停,见到了亲切故人,那些生活的烦闷都消散,有很多想问的,一时也问不尽,猜测她应该是远嫁了,又不免担忧:“这额头上是怎么了,该不是和夫家吵了,回娘家了吧?”

白婉仪笑了笑,摇摇头:“我刚从关宁回来,受了点伤。”

“这两年不太平,让你碰上了,”老头听到关宁,笑容有些微敛,忽然想起什么,怔了一下:“你……该不会,就是前两天,鸡鹿塞……你带头?”

他因这猜测一时忘了组织言辞,说得磕磕巴巴,白婉仪点了点头:“本是在附近军营,西魏人来时,关宁县困危,又不忍见边境失地百姓被抓,就抵抗了一阵子。”

多少士兵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喜欢在喝酒中侃侃而谈,回忆生死交错的惊险。可她只是如常地说了这件事。

而他听闻此言,怔然而立,目光怅怅的,似乎透过她在回忆什么。

“做得好,”他默然道,良久又笑了笑,脸上纹路绽开:“那小子当年没白疼你。”

在他盈满笑意的眼中,仿佛隐隐见有泪光。而后他没说什么,转过了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步子轻松,还哼着曲儿,手中抱着一坛未开封的酒。

“老头子穷,没什么好庆贺的,还有一坛这个,是压箱底的宝贝,给你,拿去吧。”他大笑着,将酒坛塞给她:“我最后酿的一坛英雄泪,本来想等以后要闭眼的时候,给自己喝。现在送你了。”

“这酒,你配喝。”他目光和煦,透出温温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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