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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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高高在上,令人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两根台柱上的对联没变,仍然是那一副: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场,也无非屠狗封侯,烂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尔风云变幻,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

这种语气有一种看透世间冷暖的凉薄,一种冷眼旁观的漠然,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余飞坐在椅子上看了半晌,站起来,顺着那道被踩踏得光滑锃亮的石阶走上了戏台。

她非生于此,却长于此。整整十六年,她所面对的都是这一座戏楼。

她看到的世界就是这一座戏楼,她从这座戏楼中探出头去,去认识这个世界。

她一直觉得,京剧的戏楼,自古如此,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她也一直觉得,她所看到的这个世界,自古如此,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站在戏台上,她双目平视,看清了正对面隐蔽的二楼官座。

低下头,便是脚底的池座。她的脚背,刚刚好和池座观众的头顶平齐。

她怔怔然看了一会儿,跑下戏台,跑到对面二楼的官座正中,坐下。

缮灯艇的官座从不对外售票。她知道,就连梅兰芳大剧院也是如此。

整整十六年,她没有上过官座,也从未想过要去官座,因为那不是她的位置。即便她去大隐戏楼这种地方看戏,她也坐的是池座。

这一坐下,她便知道整个世界不一样了。

舞台上,丑末生旦,风雷鼓板,她的视线平平而去,正对上戏中人的眼睛。眉飞色舞,怒骂嬉笑,尽收眼底。

从这里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戏啊。

一直在池座坐着,习惯了仰望,就以为这戏,天生如此,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都是别人制定的规则。

她唱戏,也是这样。

过去她眼中只有倪麟,便一心追随着倪麟的步伐走。就连倪麟喜欢穿月白的长衫,她也跟着穿月白的长衫。她以为不和其他女孩子穿一样就是叛逆,其实归根结底仍是跟从。

过去楼先生对她说,你要做“冬皇”。她嘴上不应,眼底却只剩了孟小冬,一意往“冬皇”的路子上走。

她从来都是踞身池座,把头颅紧贴他人脚踝。虽生反骨,却从不曾怀疑;蠢蠢欲动,却是只没头苍蝇。

她就从来没有想过,她这一生,无需仰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飞。

她就是余飞,余飞这两个字,不需要“冬皇”来定义。

于派的师父教她《鼎盛春秋》的戏,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她刻苦学习。然而,师父的发声方式,就一定适合她吗?

于派的唱法气息下沉,音发于口腹之间,极为雄浑宽厚,她在《不二大会》上唱《空城计》,就是在极力模仿这种唱法。外行听不出,她心里却知晓,她的声音,还是薄了。

这种唱法,源自于派的开山祖师。那一位京剧大师,年少时遭遇“倒仓” (男性演员在青春期嗓音变低变哑),此后一直未能恢复。但就是在这种先天条件不佳、嗓子不透亮的状态下,他硬是苦练出了一条“云遮月”的嗓子,初听干涩,却能越唱越醇,越是回味无穷。

而她的独特优势,恰恰就在于嗓子细腻清刚,满宫满调,比男演员更能唱高腔。

她望向窗外,一轮明月高挂半空,佛海上水色茫茫。她胸中气息翻涌,直冲嗓眼,口一张,吐出的便是《文昭关》中的一句最强音——

“一轮——明月——照——窗前——”

回去之后,余飞陆续拜访了导师、于派的师父、南怀明等人,与他们探讨缮灯艇的救助与文化遗产保护。

十一月中,余飞接到了楼先生的一个电话。楼先生的母亲八十大寿,想邀请她去给母亲唱一出戏。楼先生非常客气,告诉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是特别强调,他的母亲特别爱听《帝女花》,也经常听他说起她的名字,很想听她唱一次。

余飞想,她的导师会接受她,她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机会,恐怕多少有楼先生襄助,她得当面问问清楚,表示感谢。此外更重要的,她也希望楼先生能如之前约定的那样,向缮灯艇伸出援手。

她便应了。楼先生让秘书给她安排好了交通和住宿,楼先生还要让秘书为她准备晚装,被她委婉拒绝了。

楼先生的母亲住在z市,与y市相邻,也是所在省的省会。

她化了个妆,到得稍晚了一些。这场生日宴在一个大型中式宴会厅举行,场面豪华,甚至还有一个管弦乐团在现场演奏。

余飞看得出,这名义上是一场生日宴,实际上更是一场社交宴。形形□□的人以酒会友,热闹非凡。

楼先生和他母亲的座位在最内侧,舞台的正前方。她要走过去,得经过许多桌酒席。

在觥筹交错声中,在攒动的人头中,她意外地看到了白翡丽。

上一次《不二大会》,白翡丽做完总结陈词之后便退了场。他无意与她私下见面,等她回到后台,他已经录完上完节目后的感言,和关九一同离开了。

她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但她想起上一次和楼先生见面时与白翡丽的巧遇,他开口便叫出了楼先生的名字。那次《不二大会》,他又问出了“艺术是否需要供养”,显然,他和楼先生相识,而且那天她和楼先生吃饭,他就在很近的位置。

她又想起和白翡丽在北京重逢的那段时日,白翡丽被他父亲带去参加一个峰会,楼先生也恰好来到北京。白家和楼先生生意上的往来,恐怕一直都是有的。

她一边缓步前行,一边远远地注视着白翡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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