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1 / 2)
孟重光此人决绝凉薄,一颗心中所有的热气儿都匀来暖徐行之的冷手,分给别人半点都嫌奢侈,然而在催动念诀时,他仍是犹豫了片刻。
……陶闲,若你心中有怨,来寻我,莫来寻师兄。
默念过此句,孟重光伸手揽住徐行之的胳膊,温柔地塞了细布在他口中,唯恐他太过痛苦,咬破舌尖,痛上加痛。
确认徐行之已好好地衔上细布,孟重光一抖长袖,将三枚锦囊凌空抛出,口唇启张,催动念力——
在溪边淘漉泥巴的陶闲似有所感地僵住了身躯。
少顷,他身子前扑,双手哗啦一声撑入溪水里,低头看着水影中的自己,水影中的一切。
雨水干涸,徐徐上升,凝成了丝绵似的云。
山抹微云,塔枕寒日,中间托着一个轻裘缓带却人不胜衣的苍白之人。
陶闲对自己看到的这一切相当满意。
……真的很美,该叫曲师兄来看一看的。
在房内,念过诀的孟重光却发现锦囊却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
三枚锦囊一字排开,静静悬浮于空,像是三只各为其政的眼睛,近乎于怯怯地望着房中二人。
孟重光一时竟恍然了,只觉这眼神像极了陶闲。
未等到如约而至的疼痛,徐行之睁开眼睛,恰好看到孟重光将其中一枚锦囊夺入手中,翻来覆去地细看一番后,又覆掌上去查探。
封印碎光流萤般映照过他的手心的瞬间,孟重光脸色剧变。
锦囊是空的!施加于其上的灵力封印,感觉有些熟悉,但却并不是他亲手设下的!
他失声道:“这不是我的锦囊,这是——”
陡然一声蜂鸣破云裂空而过,一道熔金似的强光自溪边直射天际,吞了溪光,吞了薄日,揽六龙,挂扶桑,大有扫尽八荒六合之势。
徐行之瞠目半晌,待记起溪边有谁时,他一把擒住了孟重光的衣襟:“……陶闲可管你借过锦囊?!”
孟重光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开来,唇畔只来得及翕动出一个“是”字的前半截,徐行之便掉头冲出了门去。
溪边异变着实惹眼,塔中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
徐行之刚出房间,眉眼头发都湿漉漉的曲驰也闻声快步跑出,在瞧见孟重光掌上锦囊后,他澄净的眸光霍然一变,噙咬住被水汽润得柔软的下唇,似是做了什么心虚事情。
徐行之三两步跨出了塔去,而孟重光在看见曲驰后,总算想起空锦囊上遗留着的熟悉灵力是源自于谁了,一把捉住曲驰手腕,逼视着他:“我问你,锦囊是怎么回事?!”
曲驰本就不擅撒谎,被孟重光逼上门来追问,则更加羞赧,乖乖承认道:“……重光你莫要生气。这是前几日,陶闲来寻我,说他不小心启开了这封印,怕挨你的骂,就求我依样再封上,且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只拿过这锦囊看过一次,因此只能学着你施法绘咒的手段画了印咒,学得不是很像……”
诺诺认错的曲驰就像私塾中的新生,然而孟重光此时已心中通透如洗了。
……陶闲骗了曲驰。
曲驰向来信任他的小桃仙,又只有孩子心智,是以这般随意的谎言也能轻易瞒天过海。
陶闲捧去让曲驰封上的,是三份他新做的空锦囊!
之所以孟重光没能察觉,一是因为未曾提防陶闲会行偷天换日之法,二是因为,之前那真正封印着碎片的锦囊,也是出自陶闲的针线!
陶闲不聪明,但他很敏感,就像一株生了无数枝触的孱弱植物,他知道自己必然会被牺牲,因此他竭尽了他所有的智慧,想到了这个主意。
——倘若孟重光发现,必会明白陶闲在盘算什么,只需将计就计便是。
——倘若孟重光没发现,他要么杀掉自己,从自己身上搜回真灵囊,要么找借口催动灵囊,置自己于死地。
而且,偷窃灵囊的是自己,徐师兄无论如何都不会怪罪到孟师兄头上来的。
就这样,陶闲靠着偷换了三枚灵囊,掐灭了一切争执的苗头,安安静静地走向他的结局。
在精心设计过自己的死亡后,陶闲便把每一日当做最后一日来过,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就像在今日,离开房间时,他轻声对钻入浴桶的曲驰说:“曲师兄,我许是会,会在外面多呆一些时候。不急。”
而就在今日,他迎来了他的归期。
最先发现陶闲的,竟不是在察觉不对后奔出塔来的徐行之,而是早起出塔拾柴的周望与元如昼。
远远瞧见在溪边掘泥的陶闲,周望抱着嶙峋的柴火,步履轻快地赶了上去,然而一声呼唤还未出口,就见陶闲扶溪而跪,紧接着,金光凝汇,如奇花孕初胎,陶闲凝成了一个金人,他的姿态像极了一个婴孩,环抱双臂,蜷缩安坐,把自己抱作一座孤岛,细骨作岩,头颅作山,看上去是那般温柔而孤独。
周望本能地觉得不对起来,一把将怀中柴搡去一边,喊了一声“干娘”,觉得力度不够,又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陶闲”,才发狂地往他所在的方向跑去。
陶闲仿佛要推开什么似的,猛地一挥手,周望少见他如此果决,便觉像是被凌空推了一记,急乱的步伐停在数十步开外,小心地、试探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唤了一声“干娘”,嗓中已含了流沙似的哭腔。
怎么了啊!这是怎么了啊?!
她的问询声被极大的恐慌感压滞在喉腔里,只能发出呜呜的低咽声。
陶闲此时觉得五感被放大到极致,水流潺潺,鱼游缓缓,远方的兽叫鹰啼,周望眼中的泪光,自塔内而来的匆促步声,就连孟师兄向曲师兄讨要说法的声音,均是一清二楚。
此间唯有周望的泪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陶闲不知该怎么向她说明自己的现状。
……他现在很好,真的很好,唯有锦囊刚刚受咒开启时,心脏闷痛如有海浪般层叠的钝刀剜割,但也只疼了一瞬,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陶闲张开口,竭力朝周望解释:“不疼,不疼呀。”
可他的声带已然松弛,只剩鹌鹑蛋大小的喉结在徒劳滚动。
陶闲再次尝试张开口。
他想说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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