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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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俭面色苍白,闭上了眼,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纷纷掠过眼前。

他家境贫寒,通过科举入朝为官,是实打实的鱼跃龙门。刚进官场的小探花,无钱无势,还不会逢迎拍马,谁都不愿相与交结,尤其是有了穷酸的名声后,更是时常有人故意给他难堪,唯独一个名门望族出身,当时已是礼部尚书的葛清书,顺手为他解过几次围。

一来二去,秦俭便对葛清书十分仰慕,简直是黑夜中唯一亮光般的存在,只不过秦俭有自知之明,并未生出妄想。葛清书那样风流清高的世家公子,能得他几次维护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会与自己这样的俗人为友呢?

可就算再不明显,数年一过,朝中还是渐起了笑谈,说是葛大人魅力难当,连“管家婆”都不舍得为难他,尽来为难我们这些歪瓜裂枣。

这本是笑谈,因为秦俭手上账目太严,搞得大家尴尬,所以故意恶心秦俭。可原本冷脸任骂的秦俭,偏偏为这个发了几次火,于是越传越凶,最后连几位重臣都有耳闻,拿这个打趣葛清书。

葛清书爽朗一笑,并不介意,之后在某次宴会上道了声苦恼,流言便熄了下去。

秦俭心存愧疚,上门给葛清书道歉,葛清书果然磊落大肚,反而宽慰他不必在意。

一晃,又是几年流水过。

先帝给秦俭赐了尚书府没多久,葛清书的右相府也恰好落成。秦俭虽未领着请帖,想着是邻居,便精心选了礼物道贺,他钱财不多,于是用心画了幅山水。

葛清书见他到来,连声道谢,却并未引他入席,自己是不请自来,秦俭识相地要告辞,却被葛清书道了声“留步”。

秦俭站在原地,不明所以。葛清书与席间众人交换了几个眼神,派人取了回礼捧上来。

一揭红布,是块无比嶙峋却毫无美感的石头。

“秦大人以为,这怪石如何?”

他们想看秦俭费劲心思夸一块不值一钱的石头,秦俭却是个顶真的人,皱了眉,问:“这石头可是有什么传说?在下实在是看不出有何佳处。”

葛清书意兴阑珊,随口编了个“天外落石”的典故糊弄秦俭,便让小人抱着石头送秦俭回府。

秦俭珍重地将石头摆在了尚书府的大堂。

葛清书成了右相,秦俭与他打得交道就多了起来,打的交道一多,职责所在,冲突就多了。可冲突来去最能见人品格,葛清书渐渐对秦俭有了几分欣赏,某年秦俭生辰,他还送了套上好笔墨,说是认识这么些年了,也没送过像样的礼,这是贺生辰,秦大人就收下吧。

秦俭一愣,问:“右相不是曾送我一块‘天外落石’么,莫不是忘了?”

葛清书更是一愣,面上稍许尴尬,说年纪上来了记不住事,总之是我一片心意,秦大人还是不要推辞了。

秦俭收了笔墨,再三道了谢。

再后来,乱象渐起,葛清书与太子走得越来越近,秦俭心生忧虑,便劝他不要掺和到皇子中去,葛清书一怒,丢了句“秦大人未免太交浅言深了”,震得秦俭久久回不过神。

太子听闻了此事,哈哈一笑,正巧秦俭查了他手下的账,害他折了一员心腹,便派人送了幅画给秦俭观赏,说是葛清书多年前的戏作,多位好友朝臣都觉得很有意境,不知秦大人觉得如何?

太子派的人卷了画离开,秦俭再忍不住,身体抖似筛糠,咳得惊天动地,吐出口血来。

然后让人收了石头,喝了口茶,关紧门户,不赴宴不交友,变本加厉地抠门,照旧还是那个让人生厌的“管家婆”。

谢九渊一朝高中,殿试扬名,先帝不着调,一句“如此潇洒郎君当为探花”,就让谢九渊错失了状元。有朝臣凑趣,“咱们秦尚书当年也是探花郎呢”,百官与先帝哈哈大笑,秦俭也勾着嘴角,因着这笑话,露了个笑模样。

看着谢九渊,他也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是探花,而该是个被人拨得噼啪作响的算盘,俗物中的俗物。

右相抄家灭族之日,百官与百姓都惧于九皇子暴戾,法场冷冷清清,唯独一个秦俭站在场边,面无表情,对葛清书抬手一礼,全了也许从未有过的同僚情谊,然后就那么站着,等待刽子手行|刑。

葛清书笑出了眼泪,临了,深深看了眼秦俭,然后闭上眼睛。

手起刀落,血溅白绫。

然后是文党大盛,改朝换代,新帝登基。

半生匆匆,伶仃来去。冷不防被文崇德揭了疮疤,秦俭也生不起什么怒气,又问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我就是来送画的,不过,这画于秦大人名声有碍,还是烧了吧,毕竟人都死了三四年了,什么恩怨情仇不能放下,您说是不是?”文崇德倒是一副为他着想的坦荡样子。

秦俭不搭话,只说:“我不收。文大人要是来送画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文崇德把画往茶桌上一扔,道:“秦大人不必多虑,我只是偶尔得之,又没这个癖好,就给您送来了,不收您钱。秦大人留着做个念想吧,下官告退。”

他说完就走,秦府中下人少,他们又在议事无人接近,于是根本没人拦他。

秦俭在椅子上坐到了天黑。

“老爷?可要掌灯用饭?”下人在门口探头问。

烛台很快就点了起来。

秦俭拿起画,走近烛台。

文崇德的话言犹在耳,“毕竟人都死了三四年了,什么恩怨情仇不能放下,您说是不是?”“秦大人留着做个念想吧”。

从未真切存在,哪里谈得上放不放下?哪里来的念,哪里来的想?

下人将简单的清粥小菜摆了上来。

秦俭放下画,卷起,收进书房。

回堂,吃饭,办公,吹灯,睡觉。

就像文崇德今日从未出现,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谢九渊半夜醒来,身侧无人,他惊而起身寻找,却发现顾缜在禅房侧间的观音堂,正跪坐在蒲团上,不知在想什么。

谢九渊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

顾缜侧过脸看他,仔细凝视着这个又要远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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