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2)
一队队走过去的都是衣衫褴褛的外地人,也有进城卖东西的农民和小商贩——这个是没法拦着的,鬼子的兵也得吃喝。眼瞧着前头的都过去了,一队车队引起了侵略者的注意。车上拉的东西稀奇古怪,有许多大箱子和帆布。于是这队人立刻被拦下搜查起来。
中间的马车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跳下车,陪笑着冲检查的士兵比划,又向通译连连解释。原来这是一队跑江湖卖艺的杂技班子。检查的士兵也不知道是不信,还是因为检查过于枯燥,想看点新奇的,便逼他们就地演一演。
于是几个战战兢兢的艺人便从车上下来,表演了诸如抛球,叠罗汉一类的技艺。一个士兵故意去戳最下面那个艺人的腿。因为疼痛和恐惧,那人身子一歪,身上站的两个便摔了下来,跌得衣裤上沁出血来。几个艺人摔得灰头土脸,相互搀扶着爬起来,那个捅人的鬼子兵哈哈大笑起来。
马车被一辆辆查过,最后一辆车的车帘掀开,里头是个蓬头垢面,捂嘴咳嗽不止的女子,身边还躺着个两腮深陷,面如金纸的男人。检查的士兵待要伸手拉人,便见那女子哇地呕出一大口黑血来。头发花白的班主慌忙上前,连比带划:两口子,痨病,好歹也想死在故乡……
通译翻译了。士兵露出了厌恶和恐惧的神色,赶忙转身离开了。
车队被放行了。
一路进入县城,杂技班子却并没有停留下来休息,只是买了些食物和饮水,便穿城而过,又继续沿着尘土飞杨的道路向前奔去。
直到入夜,众人才在一处破道观前停了下来。
班主走到最后那辆马车上,给车中人送了食物和饮水。车内方才呕血不止的女子向他深深一揖,低声道:“真不知道如何谢您。”
声音清润动听,有若夏夜林中的溪流——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班主王德全摆摆手:“您演得真是绝了,连我都唬住了。”
秦梅香笑叹:“只可惜了那一口好酱。”笑过之后,神色转而低落下去。
王德全安慰道:“你那大哥瞧着是个命硬的。如今烧也退了,安心等等,早晚能醒。人是没那么容易活,却也没那么容易死。”
待人走了,秦梅香点起了灯,扶着身边无声无息的人坐起来。他把砂糖化在盛水的皮囊里,小心翼翼地往许平山嘴里喂。虽然一半儿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好歹另一半儿是能咽得下去的。放下水囊,他又解开衣服替他擦身。原来那么高壮结实的一个人,眼下已经瘦得一拎一层皮了。断腿上打着夹板,腰侧是个黑乎乎泛着异味的肉`洞,左手小指和无名指都没了。别的大小伤口更是不计其数,简直全身上下不剩几块好肉了。
秦梅香把他身下湿淋淋泛着尿骚味的褥子换了,仔仔细细地替他把身体擦干净,盖上了被子。脏的褥子暂且晾到了车外头,打算等有水时再洗。这些都做完,累得一身是汗。他喘息了一会儿,抚摸着许平山瘦得贴骨得面颊,低声道:“你要是再不醒,饿也饿死了。若是死了,我就随便把你埋了。往后山高水长,咱们两不相见。你也别想我给你戴孝,爹娘死了,我都没有戴过孝。”
话是这样说着,手底下却拉过许平山的胳膊腿,一下一下地揉搓着。
他是一个月前在一个老农户家里找到许平山的。战事惨烈,部队迟迟没有等来支援,最后与一支鬼子部队拼得几乎同归于尽。当时许平山身边只剩下两个人,然而周遭能走的路大都被封死了。许平山伤得半死不活,没可能跟着两个好人越过鬼子的盘查逃出去。秦梅香便咬牙让他们走了,打算独自留下来,陪着许平山听天由命。
万幸天无绝人之路,遇上了王德全这个逃难的杂技班子。
一切都收拾好了,秦梅香才拿过干粮,费力地咬了一口。干硬的饼,没油没盐,他已经许多年没吃过这种东西了。然而此刻有东西吃就算是好的,他珍惜地咀嚼着,愣是从里头吃出了一点甜味儿。
一餐饭吃过了,正打算下去喂马,却听见破道观里遥遥地,传来了一点儿模糊的争吵声:“……不能留着他们了,万一让鬼子查出来,大伙儿都得跟着陪葬啊……这一路上因为他们,大伙儿差点儿没命的事儿还少么……”
“……已经收了人家不少钱,再说路都走到这儿了,怎么好把人半途丢下呢……”
“可这一路上,他们吃用了咱们多少?钱都给他们买药了,咱们自己接下来怎么办?等着饿死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到了兴元,停下来卖几日力气,饭钱不就有了么……”
秦梅香沉默地听着他们的争执,动了动脚趾。他的鞋底里头缝着最后两个银元。原想全都一起给了王班主,可是一想到昏迷不醒的许平山,他又不敢这么干。他得留着那两个大钱,给许平山换糖冲水喝。
打起仗来,各处都是物价飞涨。他本带了些银钱出来,可是架不住层层过关时被盘剥。最惨的一次和流民被抓进了某处监狱,最后把人放出来时,包袱里的钱就都没了。幸好身上还藏着一些没被搜走,不然真是不敢细想。
外头的争执声渐渐停了。半晌,他悄悄爬下马车,解下缰绳,喂马去了。
车队摇摇晃晃又走了三天,天可怜见,一路上再没遇到什么关卡。终于进了兴元城,猛然间竟然有些不习惯起来。
没别的,这儿与外头相比太热闹了。一路上满目疮痍的,猛然见了一个人气浓厚的地方,就像从噩梦里窥见了希望的影子。
江湖班子没钱住店,找了个空地就停下来,拉场子演起了把戏。只是一路上人困马乏,饶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也难免出些小岔子。顶碗的小姑娘一个失手,碗没接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当场便得了倒彩声。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出言嘲讽搅场,轰着围观的众人:“就这还出来卖艺呢,碗都不够摔的……散了吧,没什么好看……”
秦梅香本来抱膝坐在车上,瞧见观众渐渐散去,众人要白忙一场,当即跳下来,快步走到管家当的艺人郑二顺身边:“劳驾借把胡琴一用。”
那郑二顺正是诸多反对班主带着他们上路的艺人之一,闻言没好气道:“没那个,我们又不是戏班子。”
秦梅香吃了一记软钉子。也不气馁:“旁的也成,月琴,牙板什么的都成……”
最后郑二顺耐不过他,翻出了把旧琵琶递过来,嘴上还讲着泄气的话:“别瞎忙了,你会什么啊,一路上光会吃了……你那兄弟更厉害,连吃都不会……”
秦梅香没说话,抱着琵琶紧了紧弦,略拨弄了两下。忽然五指一捻,本来破旧不堪的琵琶,便似活了一般,碎玉滚珠一般地响了起来。他转身坐到车架上,如珠似玉的声腔便响了起来:“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
起初周遭还有些嘈杂,到后来满街皆静,唯有看客悄无声息地一圈圈围拢过来。一时间,满世界的尘土与疮痍倏然消失,唯剩清凉夏日与婉转莺歌,雨打新荷,浅酌低和。
曲终收拨,满场鸦雀无声。片刻之后有人高声叫了一嗓子好,众人才如梦方醒般跟着喝彩起来。
郑二顺目瞪口呆:“他……他几时会的这个?”
王德全跑江湖久了,见多识广,慨叹道:“我们这怕是……捡到宝了……”
敲锣的艺人反应敏捷,赶忙趁着观众叫好,低眉顺眼地捧着破锣溜边儿走:是要钱去了。
有刻薄的观众,摇头道:“只唱了这么一句半句的,哪儿值当给钱……”
其实这种地方卖艺,若给赏,也不过是毛八分的小铜子儿。这人若是知道秦梅香从前是什么身价,只怕要惊得当场厥过去。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秦梅香随意拨了拨弦,好脾气地笑了笑:“这位爷要听什么,不妨说来。”
“说了你就会唱?”
“能不能唱,您得说了才知道。”
那人挑剔地打量着他。见他虽然憔悴肮脏,但眉眼间难掩秀美,便不怀好意道:“太雅的咱听不了。来个俗的吧,唱个情哥哥情妹妹之类的……”
秦梅香一笑,不待他往下说便开腔唱道:“意思儿真,心肠儿顺。只争个口角头不囫囵。怕人知,羞人说,嗔人问……”
这般唱了一曲又一曲,大都是从前跑江湖时学的俚曲。最后直唱到天黑,围观的人才渐渐散了。
秦梅香哑着嗓子,接过水囊,含了许久才咽下去——热嗓子不能用冷水激,怕伤着。
因为难得赚到了一点儿小钱,这一日晚饭便有肉汤喝。说是肉汤,不过是把一小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剁碎煮了水。分到每个人碗里,能有点儿肉味儿罢了。秦梅香接过来,抿了一口。虽说带着股腥气,却也是许久未尝过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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