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2 / 2)
待小黄门退出去后,景泰帝又对杜宁道:“杜博士,首辅此来,恐有要事。朕今日怕是不能再来听讲,请博士见谅。”
杜宁书讲到一半,便被人打断,不悦是有的,但求见的人首辅于谦,这火气便也冒不出来,连忙辞礼:“陛下身负江山社稷,自当以国家大事为重。读书随时可行,却不争这一时片刻。”
于谦到了便殿外,却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先整理了一下衣裳,又正了正冠带,确认自己全身礼仪周全,才不疾不徐的跨过殿门,叩首陛见。
景泰帝与于谦君臣相得,日常相处很是随意。今日忽见他大礼参拜,一丝不苟,心中一惊,连忙示意兴安扶人赐座,问道:“爱卿形容有异,究竟何事?”
于谦避而不答,却举勿自述履历,肃然道:“臣得陛下破格提拔,委以腹心,托以国事,知遇之恩,莫重于此。臣无为报,唯有每日夙兴夜寐,勤勉任事,以报圣恩。”
他平时就不爱奉承君上,如此反常的大表忠心,着实让景泰有些心中发毛,连忙道:“爱卿有事直言,何至于此?”
于谦长叹一声,俯首道:“陛下,今有一事,朝野皆知,然而无人敢强逆君意提及。可为臣者坐视陛下行事出礼,不予劝谏,却阿意曲从,只恐并非忠君敬上,却是陷君不义。”
景泰帝登基以来,不说政通人和,但择贤用明,英武果决,有圣君气象,朝野交口称赞;若说有什么事与“不义”有关,那便是结成了他的心病的太上皇和太子。
于谦一说,他心中就羞怒顿生,不满的问:“爱卿临夜入宫,是来劝朕迎上皇回銮吗?瓦刺居心不良,这一年来朕已经五次遣使北上,若也先当真肯放上皇,如何会诸多要求?早该让上皇随使者同归,却不当推三阻四,仅说不做!”
于谦摇了摇头,道:“陛下,臣非为此事而来!”
景泰帝讶然:“然则,卿所为何事?”
于谦肃然:“今日御驾出行,东宫附骥尾行,途中因故换车,被人夹行刺杀!”
景泰帝愣了一下,惊问:“你说什么?”
于谦问:“东宫遇刺,陛下不知吗?”
景泰帝知道太子跟着皇长子出行,一时小心眼让人换了小马辇,未必没有几分心虚。对于有关太子的事,便刻意不让人通传。太子遇刺,万贞负伤在于府前跪求救命的消息,经过两个时辰的流传,宫中耳目灵醒的人都听到了风声,只有景泰帝却是丝毫不知。
乍然从于谦口中听到消息,他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喃喃的问:“行刺太子?谁敢?”
于谦回答:“臣已经使京兆府堪验现场,查明东宫在西直门废墟前遇截,护卫拼死闯开护卫后,辗转逃至外坊的苏杭会馆,再遭围杀。共有二十七名瓦刺残兵参与其事,东宫侍卫微服接应,使用火器当场将刺客尽数击毙。血满会馆,连累居民十六人伤亡,尸首枕藉,四邻战栗胆寒,不敢出门!”
“瓦刺残兵?瓦刺还有残兵留在京师?还敢行刺太子?”
景泰帝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十团营干什么吃的?朕重编军制,组建十团营,正为拱卫京畿!守护军民平安,怎么他们竟连瓦刺残兵都搜不出来,竟放任他们在京师游荡,行刺太子!”
于谦缓缓地道:“陛下,瓦刺残兵留滞京师,恐怕并非十团营护卫不利,而是另有其因!”
景泰帝一腔怒火,顿时压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问:“太子如何?”
于谦回答:“万侍带太子一路奔逃,不慎碰撞负伤,惊悸不安,高烧反复。据御医说,太子惊惧过甚,恐有后患。”
景泰帝松了口气,又问:“万侍如何?”
于谦虽然觉得他这关心有些奇怪,却仍然道:“闻说肩背刀伤入骨,全身多处碰伤,失血过甚,有性命之忧。”
景泰帝额角青筋跳动,却说不出话来。于谦望着被他寄予厚望的少年天子,正色道:“陛下,您不知东宫遇刺。然而东宫今日遇刺,朝野上下,都以为陛下不过是心知而做不知而已!”
景泰帝眼睛都红了,瞪着他问:“你也以为是朕失德杀侄?”
于谦撩起官袍,屈膝下拜:“臣自然知道陛下不至于此!然而东宫处境艰难,朝野间难免非议!今日遇刺之事,更是离奇惊悚!臣请陛下移驾东宫,探视太子,抚慰人心!”
第九十二章 情急反颜相向
景泰帝自从恭贺新元的年节宴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太子。
就像他也不愿意接太上皇回来的心态一样,不见,他可以安安稳稳的坐御座上,假装这帝位本来就是自己的,本来就该自己的儿子为储;
而见了,却会再一次提醒他,至今为止,很多人仍然称呼他为“监国”;而最初孙太后赋予他的名分,是“代皇帝”。
他可以选拔贤臣,澄清吏治,一扫太上皇当年在位时因为过分宠信中官,而带来的妖氛;但他始终无法消除群臣心中,仍然将自己的哥哥,当成帝位“正统”的印象。
于谦的催促,令他既愤怒,又心虚,明明知道作为皇帝、叔父,这种时候理所当然的要去探视太子、侄儿;但想到去了东宫,就要面对万贞和太子,他就觉得窘迫。
景泰帝不应,于谦便叩首复述了一遍:“陛下,君明臣贤,是国家幸事;叔慈侄孝,是人伦大礼;此二者,乃纲常所在,社稷基石。臣请陛下,移驾东宫,安抚太子!”
景泰帝见他这劝谏一次不成便二次,二次若是不成,恐怕就要来第三次的架势,不由苦笑,道:“于卿请起,朕依你!依你就是!”
御驾抵达清宁宫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几顶琉璃宫灯拥照着的华盖正从太子寝宫方向出来,与御驾正面相遇,却是孙太后领着钱皇后、周贵妃探视了太子出来。
两下相遇,所有侍从都不约而同的屏了一下声息。明明双方侍从过百,声势浩大,但在这春夜的广场上,却透出一股异样的安静来。
孙太后平日遇着皇帝,虽然礼法上占着嫡母的名分,但却从来都不会干等着景泰帝行礼,而是会先开口招呼,让皇帝避开生母、嫡母并立,礼节不便的尴尬。
但今日孙太后站在丹墀前,见到了景泰帝的肩舆,却没有避让,就在丹墀前稳稳的站住了。不止站住了,她还收回了被太监扶住的手臂,拢袖凝立,拦在台阶前,安静的望着御驾一行。
这不仅是嫡母对当权庶子的挑衅,还是国朝太后,面对皇帝的俯视:你固然执掌江山,为天下之主;然而,然身为太后,你的嫡母,无论家礼国礼,只教儿子孝敬父母,让皇帝礼敬太后,却从没有儿子见母不拜的规矩!
我站在这里,你,行礼拜见否?
景泰帝与孙太后相处的机会极少,平日多见她温和婉约的一面,乍然见到她面色冰冷,态度强硬的阻在路前,心中一紧,一种极其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
即使是在奉先殿内,当着宣庙的神位要求接回太上皇,孙太后也只是以亲情、义理、名分等说词,来恳求他,劝说他,从来没有歇斯底里的威逼过他。
但在这个时刻,她站在这里,寸步不让,却霍然揭去了她一直努力营造的温情,露出双方立场相对的本来面目!
他曾经觉得孙太后努力维系出来的温情虚假可笑,但到了她不肯维系时,他才发现,这东西是确确实实需要存在的!那不仅是因为人心思安,更是因为,如果这虚假的温情不在,就会将皇室所有纷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朝野舆情汹涌,使人恶念、妄心丛生,动摇纲常礼法构建的国家基石。
一瞬间,景泰帝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示意轿长放下肩舆,步行走到孙太后面前,俯首行礼:“母后,儿子监国不力,以至太子遇刺,特来向您请罪!”
孙太后已经做好了与景泰帝翻脸的准备,却没想到,这年轻气盛的皇帝,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肯向她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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