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1 / 2)
这没什么道理,那些百姓明明都心怀畏惧,窥视的时候连稍微宽一点的缝隙都不敢打开,真的迎上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仇钺也看不出什么敌视之意。而且那些人是真的在畏惧他,连与他对视都不敢,一被他看到,就亟不可待地关严了门窗。
明明没有什么不对劲,可仇钺就是觉得不对劲。好像所有看似对劲的东西,实际全都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这种感觉十分难受,就像身上痒,却摸不准是哪里痒,挠到哪里都解不了痒,越来越痒的难受;这种感觉又十分恐怖,就像独自走着夜路,总隐隐听见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还另有一副脚步声如影随形,回头去看,却又空不见人。
到底是哪里不对?!
仇钺拨回马头停住,望着空荡荡的安化城街道,忽然间想通了他觉得不对劲的根由,就在于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
实在太顺利了,一次藩王叛乱竟然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平叛大功,加官进爵,天大的好处唾手可得,都太顺利了,顺利得不可思议。就像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即使看见它近在眼前,闻出它香味诱人,可它来得如此轻易,你真敢轻易凑上去咬一口么?
如今被请来安化城内的文武官员那么多,朱台涟为什么偏偏挑选了他来说明自己舍生取义的意图?明明可以等到饮宴当日再对刘瑾一派的官员下手,为何要提前对付安惟学?为何正好等到杨英的平叛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原先驻扎城内的兵卒却被尽数遣出城外?
仇钺惊讶发现,自己之前居然都没想过:我仇钺何德何能,朱台涟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大开方便之门,将偌大的评判功劳拱手奉上?难道真是因为什么看出我人品正派,而非……
因为提前已得悉了我就是鼓动安化王府谋反的主谋之一?!
“朱台涟不可能做这种打算,他对你那么说,定是别有居心!这定是他设下的诡计,我们都中了他的圈套!”
杨英片刻之前说的话忽然回响在脑中,仇钺蓦然回首,早已见不到了杨英及其随行亲兵的身影,不但见不到那些人,连方才他们马蹄激起的尘埃都已全部落定。
空无一人的安化城街道,显得比方才还要怪诞诡异。
不知不觉,已出了浑身的冷汗,随着一阵温暖的春风拂过,仇钺打了一个冷战,匆忙催马回到北城门附近,朝迎过来的亲兵吩咐:“快,去将城头上悬挂的安惟学人头取下来,仔细看一看,那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是安惟学的首级?”
亲兵队长安排了人去城头确认,自己朝街道那头一看,提醒道:“将军你看。”
仇钺循声看去,只见一行二十余人马沿街而来,在不远处缓下马速,一人当先提缰而出,一匹黑马,一袭黑衣,正是王长子朱台涟那个片刻之前还被他设想将要**于府邸之中的朱台涟。
仇钺的一颗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将军!”未等朱台涟来到跟前,城头上的一名亲兵已跑了下来,手中提着那颗原先挂在城上的首级,“将军请看,这人头竟是……竟是面塑!”
仇钺转头看去,被亲兵呈到跟前的人头看上去五官狰狞,血色隐然,即使是近在咫尺地看上去,也很逼真,那五官眉眼,分明就是巡抚安惟学没错。但他的亲兵说是面塑,仇钺也无可置疑,那东西是真的还是面做的,只需拿在手里一掂分量,就能确定了。
“安惟学呢?”他转过头去,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去问已经到了几步之遥的朱台涟。
“已经上路回京,去向他的主子刘瑾报告这里的谋反内情了。”朱台涟答道。
那天他夜间领去安惟学所住小院里的三个人当中,两个是他的侍卫,那穿着平民装束的第三个,就是安化城中有名的面塑师傅,平日专门捏面人为生,替人捏面塑头像惟妙惟肖,几可乱真。有他为安巡抚做了个面塑脑袋,再染上点鸡血,就成功骗过了仇钺,也将杨英骗进了城。
安惟学那晚被朱台涟一句“借项上人头一用”吓了个魂不附体,随后才知王长子的意思只是给他捏个面团脑袋,安大人立刻三魂归位。当夜朱台涟就安排了人送他出城东行,安惟学听他说明了谋反原委,巴不得即刻离开是非之地,更急于去向主子刘瑾报告,配合得十分积极。
到了此时,想必他已出了陕西。
第104章 仓猝逃离
仇钺语调艰涩:“王长子, 杨总兵他……”
“我没有见到他,”朱台涟面色平淡, 语调也同样平淡,“不过, 我留在府邸之内的诸位大人们,想必可以替我好好招待杨总兵。”
仇钺痛心地闭了一下眼睛,事到如今还能说点什么呢?难道该去指责人家言而无信、蓄谋欺诈么?人家不过是在反击而已啊!
“王长子,你是何时知道的?”
何时知道的,这问题朱台涟一时竟没答上来,若说具体时日,他真不大记得了, 只有答道:“自从迟艳从你们那里获悉不久, 我便收到了确切消息,在那之前,还只是猜测。”
“迟艳……”仇钺点点头,脸上竟然呈现出一种近似于笑的古怪表情, “好好好, 她是你的人……很好,得知她是你的人,总比知道她受我连累、将要死于你手,更令我欣慰!”
迟艳对他的“情意”一直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他早已过了婚龄,她也到了婚龄, 早在安化王露出招他为婿的意思之前,他早已不止一次向她提过婚事,但每一次都被她搪塞过去。依身份而论,明明是迟艳高攀了他,但他还是安心依从她的意思等了下来,满心盼着这桩大事了结,自己受封了更高的官爵之后,再来风风光光地娶她。
如今才知,那一天等不来了,亦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过能等来的希望。
望着朱台涟,仇钺一时间几乎被自惭形秽之感压得透不过气来。即使不去相比出身与相貌这些天生的东西,单比人品做派,他一个相助杨英算计人家、想要借助人家去谋反送死加官进爵的人,如何能比得过多年扶贫济困的王长子?
王长子朱台涟在安化周边一直名声极好,连最近传出谋反的传言,这一带的百姓都不相信,迟艳自小就在这边长大,他竟会去相信她情愿帮他们算计王长子,出卖王长子,这是何其愚昧!
每一次与他正面相对,在迟艳那恭谨守礼的微笑背后,想必都是对他人品的鄙夷,以及对他愚蠢的耻笑吧。
好好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面对着穷途末路的局面,仇钺竟感到一阵违和的轻松。自从参与了杨英的计划以来,心头所压着的那点愧疚之意,终于可以搬开了。自己算计的人已经成功反了手,天理似乎得到了昭彰,自己终于不必去做一个小人,终于不用对到手的功名利禄问心有愧。这才是自己该得的下场!
“仇将军,”朱台涟又开口道,“如今西崖渡口、大小坝、灵州等地我都已着人做好了准备,所有的谋反证据都会直指杨英,在外人看来,都会认定是他栽赃我谋反。不过,证据还是次要,三法司断案,没多少人会看重证据,尤其这种涉及党派纷争的案子,证据更是轻如鸿毛,最终案子如何判断,就看哪一方派占据上风而已。如今朝政大权仍在刘瑾手中,杨英为了对付他栽赃我等谋反,这案子会如何判,毫无疑义。”
“那又如何?”仇钺陡然打断他,唇角噙着冷笑,“你现今来对我说这些又如何?难道还怕我会不死心?”
朱台涟微微摇头:“我是想劝将军,回头是岸。我对请来府上的那些大人们言明这次陷害安化王府谋反的内情,并未提及将军大名,将军若想抽身而退,眼下还有机会。”
“不必了!”仇钺再次没等他说完便喝道,“王长子,事到如今我也对你说句敞亮话。”
他重重喘息了一阵,将语气调整得平和下来:“我早已知道,自己做的是件错事,早在刚刚被杨总兵拉拢那时,我便知道这是一桩错事。他反复游说我说,这么做都是为了扳倒刘瑾,是为了拯救天下,牺牲了安化王府的几个白吃饭的宗室子弟,便能换来天下太平,有何不好?可我心里也有杆秤!即使真是白吃饭的宗室子弟,也罪不至死,再说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又招了谁惹了谁?凭什么要为我们这项大计白白送命?更何况,我明知道安化王王长子不是恶人……”
他痛惜地摇摇头,“我已经做了错事,便该为此付出代价,若在此时还去临阵倒戈,卖友求荣,岂非错上加错?我仇钺,做不出那么卑劣的行径!”
朱台涟也不苦劝,只淡淡道:“边关抵抗外敌之时,将军毕竟出过大力,将来国朝尚有用得着将军之处,还望三思。”
仇钺重重一声苦笑:“我只想再问王长子一句话,我们算计你的行径确实无可称道,可现如今,看着我们被刘瑾一派收拾,王长子可会觉得心头快意?你可是为刘瑾去了一伙大敌,想必将来安化王府都会从刘公公手里获取不少好处吧?”
朱台涟淡漠的脸上也现出一丝极淡的苦笑:“仇将军,我若说其实那天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是真的曾有心以身殉道,依从你们的计策去谋反以对付刘瑾,你还会信么?”
仇钺脸色一变,眸中满是迷惑。
临到此时也没了瞒他的必要,朱台涟叹了一声,既怅然无奈,又隐约透着一份自豪与幸福:“都是我那二妹妹,洞察了我这打算之后,非要阻止不可,说我若要去送死,她就要陪着。我不在乎其余家人的性命,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总得在乎她的呀。所以,仇将军,为了二妹妹,只能委屈你与杨总兵算盘落空了。”
这么一个荒诞无稽的解释眼下被仇钺听在耳中,自是与笑话无异。他摇了摇头,咬着牙调转马头,朝北城门外冲了出去。其余亲兵早已察觉异状,聚在了城头之下,见主帅出门,这些人也都纷纷上马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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