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2 / 2)
现在黄州县本地的文人对赵师爷恨之入骨,叫嚣着如果他敢踏进县城一步,抄家伙把他痛揍一顿——就像他那篇见闻里写的那样,用拳脚说话。
结果人家大摇大摆来了,没事人一样坐在长廊里和傅云章对弈,看到傅云英,还抬手和她打招呼,“丫头过来,那天太仓促了,今天再给你一个机会,想不想拜我为师?”
傅云英没有犹豫,果断道:“我有老师了。”
赵师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面带不屑,抄起棋桌上调香的银签子,对着傅云章脑袋敲一下,“都怪你,把我的学生抢走了。”
傅云章眉头轻皱。
傅云英回到书房里间,傅云章有客人在,她就自己坐着翻书看。他的批注写得非常详细,几乎每一个他疑惑的地方旁边都做了标记,然后写下他自己的领悟和看法,偶尔也有“不可尽信书”、“一派胡言”、“可笑至极”之类豪放潇洒的评语,依稀能窥见他少年时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样子。
她读书的时候很认真,小小年纪竟能沉得住气,坐在花几前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丫头时不时进去添茶送水,她头都不抬。
赵师爷若有所思,忽然问:“那幅枇杷粽子画是你画的?”
傅云章没说话,漫不经心落下一子。
赵师爷自顾自接着道,“那就是你妹妹画的了……奇怪,她的字和她的画完全不同。她的台阁体有古风,有筋有骨,婉丽雍容,不像时下流行的台阁体,只知道追求圆润规范,失了风骨。”他顿了一下,“可她的画鲜妍生动,笔法天然,简洁明快,完全看不出受哪一派的影响。既不像唐敬儒的,也不像宫里那帮画师的。”
本朝画坛大致有两个派别。一派是以唐敬儒为首的文人画家,他们满腹诗才,既能吟诗作对,也能泼墨作画,往往诗书画印融为一体。唐敬儒是当下大名鼎鼎的大家,他的画一幅价值百金,先帝和今上都对他赞赏有加,京师达官贵人都以收藏他的仕女图为雅事。另一派就是宫廷画师和民间画匠,他们通常以画画为生,为王侯士族作画,虽然画技精巧,但不为文人所认同,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匠人,地位卑微。
“老师觉得如何?”傅云章抬头,视线越过半卷的竹帘,落到傅云英身上,她坐姿端正,表情严肃,颊边似乎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
小孩子应该都爱笑才对,她却很少露出欢笑神色,笑也只是浅笑,只有双唇轻抿时才会露出笑涡。
“情深不寿,慧极早夭。这丫头心思太重,不是好事。云章,你比我更明白该怎么办。”赵师爷眼珠转来转去,偷偷摸摸移走几颗棋子,“你不擅长画画,也不懂画,要么给她找个好老师……要么,什么都不教她。”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黄州县没有好的画师。”傅云章道。
赵师爷怔了怔,抬起眼帘看他,沉默片刻后,郑重道:“倒是难得看你这么宠着谁……也罢,你既然打定主意让她学,那就得保证她能学到最好的。武昌府知府范维屏是我的外甥,他的寡母赵善姐你可听说过?”
傅云章皱眉想了一会儿,“略有耳闻。”
范维屏是山东人,没想到他的寡母竟然出自江陵府赵家。他在武昌府求学时,听人说过范大人的母亲和首辅沈介溪的夫人赵氏沾亲带故,原来她俩是族中姊妹。难怪范维屏能调到湖广出任知府。
“赵善姐是我的远房堂妹,她自小擅画。当年她待字闺中时,家中穷困,出不起嫁妆,出阁前她闭门不出,花一个月画得一箱工笔花鸟画,换得黄金百余两,风风光光出嫁。”赵师爷缓缓道,“赵善姐是闺阁派,你妹妹若能拜赵善姐为师,她以后的妆奁就不必你费心了!”
傅云章嗯一声,把这事记在心上。
范母赵氏是范知府的母亲,住在繁华的武昌府,不可能到黄州县来。如果要英姐拜师,岂不是得把她送到武昌府去?小小年纪离家求学,对她来会不会太辛苦?
他心里想着事,丝毫不耽误落子的速度。赵师爷抓耳挠腮,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干脆再度胡搅蛮缠使出悔棋这一招。
傅云章端起茶杯吃茶,随他耍赖,反正他耍赖也赢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步廊、六部官署的具体分布这一句引用了原文。
学官:教官,府、州、县管秀才的儒学教官。
文章和后面写到画坛两个派别的内容属于私设。真实历史上明清时期的画坛基本被文人画垄断。开一句玩笑就是:那时候的人觉得文人画才有逼格。
第30章 姐妹
过了巳时,傅四老爷派人来接傅云英回家。
她整理好招文袋,走到廊下辞别傅云章。
炽热的阳光洒在水面上,闪碎的金光随着水波晃荡,赵师爷正和傅云章讨论姚学台出的观风题。
赵师爷帮傅云章出主意,“我听人说这姚学台是得罪沈阁老才被赶出翰林院的,他性情刚直,不畏强权,喜欢简练犀利、见解正统的文章,你的文风偏于清丽了,下一次少用自己的言论,多用典故。”
傅云章道:“学生受教。”
傅云英悄悄翻了个白眼,赵师爷这分明是在误人子弟。姚文达确实不畏强权,但他喜欢的并非雅正平淡的文章,虽然他本人擅长的是结构严谨规范的八股文,可他最为推崇的恰恰是和他本人文风相反的灵巧多变、结构松散,不受格式拘束,酣畅淋漓的八股文,他认为殿试上的文章必须有纵横浩荡之气,方不负天子门生之名。
这是姚夫人告诉她的,姚文达常常把崔南轩骂得狗血淋头,私底下却偷偷收集崔南轩的文章,夜深人静时一边骂一边看,看完还要写感想。
赵师爷还在接着劝傅云章模仿姚文达的文风,她想了想,告辞回去,没有出声纠正赵师爷。在韩氏、傅四老爷和傅云章面前她可以没有顾忌,当着其他人的面还是得收敛一些,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回到丹映山馆,她热出一身汗,发髻里面潮乎乎的,像藏了一团热气在里面。大吴氏院子里的丫头敷儿过来叫她去吃饭,她实在不想动。
韩氏搓搓手,不由分说拉她起身,推着她往前走,“今天灶房蒸了玉米面馍馍,吃姜汁酸笋豆芽过水面,你天天喝汤水,又瘦回去了,好歹吃点干的。馍馍多好吃!全是细面蒸的,还加了洋糖。”
天气热,午饭摆在外面廊檐底下,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撑开巨大的树冠,盖住大半个院子,罩下一片幽凉的浓荫。
饭桌上唯独少了傅云启,大吴氏让韩氏吃过饭接着去照顾他,小吴氏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韩氏恭敬应了。
傅云泰扭来扭去,伸长胳膊夹菜,卢氏对着他的脑袋狠拍了一下,夹了一碗肥腻的夹沙肉推到他面前,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对大吴氏道:“娘,桐哥下午要搬回去了。”
大吴氏噢了一声,“不是说好等他养好伤再走的吗?”
卢氏眼风淡扫,瞥一眼傅月和傅云英,笑眯眯道:“桐哥虽说不考试了,怎么说也是童子试的案首,常有同案的人找他请教,强留他住着妨碍他读书呢。”
大吴氏点点头道:“也是,反正两家离得不远,看他们家缺什么,你多备一点让丫头送去。我看还是柴米菜蔬这些东西实惠,多送些吃的穿的用得着的,猪肉、果子什么的都秤上几斤。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
坐在她旁边的傅月身形一僵,啪的一声,手中的竹筷跌落在地。丫头连忙蹲下、身捡起筷子,很快有人送上一双干净的筷子,她心不在焉,接过筷子的时候没看准,又是啪啦两声,筷子又掉了。
这一下子连向来粗心大意的傅三婶和韩氏都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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