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1 / 2)
偏厅的自鸣钟嘀嗒作响,那有规律的响声像是敲击在人的心坎上,让人觉得心肝子疼得一阵一阵的。皇帝垂着眉眼半晌没再言语,良久才吁气终是一挥手。大力太监便上前来将徐琨牢牢捆起重新塞入木箱中,又无声无息地抬了出去。
崔婕妤忽然泪盈于睫,泪水像关不住闸的湖水一样,大滴大滴地往下坠。她踉跄伏跪在皇帝膝前声音哽咽,“我父崔劲是彰德崔家的嫡支长子,他为人豪放洒脱不羁,在北元边境游历时娶了我的母亲。我母亲不过是一布贩之女,两人却是真心相爱在边境一住就是十年。”
女人脸上的泪水似断线的珠子一样滴落,“崔氏老家主临终前要见我父亲,他听闻消息后披星戴月带我们母女回了彰德。谁知老家主根本不承认我母亲的正妻身份,我父亲母亲又急又气加上旅途劳累竟然双双一病不起。那族人当中唯有二叔崔勋二婶方氏体贴周到,时时延医问药不说,还让我跟着他家的女儿一同读书玩耍。”
“母亲终究没熬过去,我父亲为给我找条活路,当着族人的面自请出族。那时我还不懂是为什么,直到无意间得知我的好二婶方夫人悄悄令仆妇在我父亲的药材里减去一味极重要之物,才使得我父缠绵病榻许久后亡故。我端着药渣去找老家主,却是人言力微没人相信。但自那之后,因有老家主的吩咐,倒是无人敢当面苛责于我。”
“我继续留在崔家的女学读书,那时我就发现我读书极快,一本书不过半天就可倒背如流。小孩子不懂收敛,很快引来崔氏姐妹的嫉恨,时时给我使些小绊子。我帮那些家世显贵的同窗做课业抄笔记,用以挣一两分散碎银子。想来有这方面的天赋又肯钻研,无师自通地就练就了仿制的手段。”
“十三岁时,我写的字画的画连那些同窗本人都分辩不出,这其间自然也为崔氏姐妹捉过刀的。就这样在崔家呆了三年,有一个平日里交好的老嬷嬷悄悄告诉我方夫人准备操纵我的婚事,要将我许配给一个老鳏夫当填房。我立时就拿出存了很久的银子偷跑出来,结果被人诓骗得一分不剩。即将步入绝境时看见王府里在采买下人,就编了套说词蒙混过关。”
崔婕妤双膝伏地连连哀戚,“在潜邸时主子和善从来不任意打骂,我以为掉进了福窝子里,是老天爷对我前半辈子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补偿。圣人就像天上的神一般,让我贴身服侍,还要教我读书写字,这份恩情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一分。”
女人哭得满脸泪水,哭得狠了就一声接一声的抽泣,让人听了不由心生爱怜,“所以我怕漏了往日的底子,从那之后连笔都不敢拿,就是怕让人察觉后连乞求的余地都没有!我真真以为从此可以岁月安好,直到在宫里的簪花宴上第一次看见崔玉华,我们都吓得呆在当场。”
春日和暖,才换了鲜亮新裙的宫人往来穿梭。没有人注意到彰德崔氏玉华和延禧宫的崔婕妤对视一眼后又各自挪开,那一刻的交锋包含了无数诡谲和隐密,以致两人身边侍候的人都一无所觉。
回忆起了往事,崔婕妤又膝行了一步小心地靠在皇帝的脚边,睁着红肿的眼睛轻声道:“当年的情形圣人大概还记得,崔玉华因为生得好文采又出众,被太子殿下一眼瞧中。她贵为准太子妃,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我根本不敢跟她硬碰硬。她怕我报复她父母为夺家主之位干的好事,我怕她揭穿我的真实身份,就约好我们从未相识。”
说到恨处崔婕妤不禁咬牙切齿,秀美的面目竟然显得些许狰狞,猛地抬头喊道:“在宫里头嫔妾兴许不是最良善的,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害人。及至后来崔莲房以太子妃嫡妹的身份进出内宫,竟然以往日之事要挟,要我伪造太子的笔墨好去构陷郑璃不守妇道,这过去种种嫔妾都是被逼无奈啊!”
356.第三五六章 锉骨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暗, 猗兰殿里却没人敢进来掌灯。
浅碧色绣了折枝海棠纹的宫裙迤逦在地毯上,漾起湖水一样瑟瑟的波纹。崔婕妤素白着一张脸道:“嫔妾真的被逼无奈呀, 若是崔莲房将我的出身说出来,圣人还会这般看重于我吗?以崔氏姐妹的心性,她们不找我也会找别人仿造。既然这样, 我又有什么大错?”
女人滚烫的眼泪正正砸在手心上, 一只素手小心地搁在皇帝的膝盖上,显得无助和温顺,还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弱不胜衣。皇帝似乎有些动容, 他缓缓坐直身子,就清楚地看见女人衣袖下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
皇帝徐徐抬起眼睛便有些刺红, “被逼无奈就要了活生生的两条人命?被逼无奈就让朕和皇后承受丧子之痛?被逼无奈就可以隐情不报助纣为虐?好一个被逼无奈,就意图洗脱自己身上的罪业吗!”
皇帝似乎是怒急而笑,平日里一贯温和不动声色的脸上尽是阴沉桀骜,“应昀从小就文章诗赋信手拈来,朕还觉得这孩子天纵其材,现在想来这背后少不得有你这位才女母亲的谆谆教诲。可叹当年在潜邸书房里朕就是睁眼瞎子, 不忍良才美玉被埋没好心教你习字, 你是百般推就誓死不学, 朕那时还觉得你禀性忠厚迂腐得可爱!”
崔婕妤想起往日这人的爱重, 还有无微不至的呵护, 心里也有些惆然, “就是因为这件事害得太子薨逝, 嫔妾时时惶恐不安, 这么多年一直时时惦念。每年的清明寒食二祭都要悄悄地为太子念经超度,还时时告诫昀儿要退要让,没想到……”
皇帝忽然双手相击鼓起掌来,慨叹道:“当年太子秉性文弱行事优柔寡断,朕在废不废太子上的确犹豫。也的确喜欢秦王的武勇,却没想到这份踌躇竟然让有心人窥见。当崔莲房把这几封盖了太子钤印的空白信笺给你时,野心助涨之下的你只怕是你如获至宝吧!”
“若照崔莲房的要求,写些儿女情长之事尽够,你偏要多此一举地添上一句,你我之子日后必是天命所授至贵之人,就是这一句话朕对这些信件是一个字都不相信。郑璃性情刚烈为自证清白而死,这个消息也是你派人传给崔玉华的吧。这个女人又愚顿耳根子又软,果不其然青红不分地与太子当堂大吵大闹。”
他呵呵冷笑道:“朕正在着手探查这件蹊跷,却没防备忧急惶恐之下的太子竟饮鸠身亡。你自作聪明想一箭双雕,大概想朕就此舍弃太子和秦王,却不知反而露了马脚。朕虽然疑怀献信的刘肃父子,却总觉得其后还有幕后人。只是那时清扫了朝堂内外,甚至怀疑是朕那几个死去兄弟的后人作祟,就是没有怀疑过你。”
“你的确了解朕,不争就是争。朕身边的妃嫔不多,只有你从十五岁起就侍候在朕的身边,时时嘘寒问暖添衣送炭,与朕在一起的时日大概比皇后惠妃都要长久,要说这世上最了解朕的非你莫属。在这偌大皇宫朝堂内外,朕最讨厌的便是蝇营狗苟不择手段往上攀爬的人。”
皇帝伸手捉住崔婕妤冰凉细致的下颌,力大得使女人的脸几乎变形。他徐徐低叹道:“你无欲无求不争不抢,唯一的念想就是呆在朕的身边。不光别人信了,朕信了,恐怕连你自己都相信了。为着护佑这一份纯粹,你生了应昀之后朕故意没有给你升等,就是怕你出身低微惹来他人的忌恨。”
“你生下昀儿前五年,虽然位分低微可从未有人真正敢在你面前放肆。昀儿刚一启蒙,朕就搜罗大儒给他当师傅。朕如此这般小心地看护着你,是因为你这样性子淡泊视名利如粪土的人,朕身边真的是太少太少了。所以尽管经历种种,却真的从来没有将你往恶处想过。”
皇帝脸上渐升腾起暴怒之色,“遍寻不得之下,朕又不想立时跟彰德崔氏撕破脸。所以仔细思虑之后就将一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连皇后对此都多有怨怼,一气之下三年自锁坤宁宫不与朕说话。若果真趁你愿屈死了太子再杀了刘家满门并秦王,这天下就是你和晋王母子俩的囊中物了。果然是好心计,好耐性。”
崔婕妤的神情变了,细腻的喉部滑动了一下后连连苦笑,“圣人一切不过是猜测,不过是被逼无奈仿写了几封书信,有何真凭实据污蔑嫔妾的清白?”
皇帝怆然一笑,“清白,你莫玷污了这个言辞。人性本恶,朕从来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当年皇后为朕挡了先皇庞贵妃赐下的毒酒,朕不过以为她是为了他日的母仪天下,为了她膝下的长子能稳坐太子的宝座。这么多年这世上唯有你是个例外,只可惜朕的心意全然枉费了。”
帝王声音一如平日和缓,脸上却闪现被人愚弄的愠怒,只可惜地上的女人只顾着哀哀哭泣没有看见,“锦衣卫指挥使石挥察知你父亲真正的名字叫崔劲时,朕便已经将一切都了然于胸。随即便纵着晋王骄矜刚愎,纵着他与秦王两两相斗,其实就已经坏了你这辈子最大的期盼吧!”
“晋王在朝臣当中颇有薄名,年少得意不免有些狷介轻狂。朕一松手,他便烂得不成样子。秦王也被挑起了火性,两个人斗得尤其凶狠。晋王没有外戚助力不免对你有怨声,朕叫人不时拦住宫外的消息,加上有心人的挑拨行事越发下作,刺杀下毒克扣无所不作,朕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多的手段!”
皇帝说到这里大笑出声,“可叹他竟胆大到趁着朕告病之时,着人悄悄围了京中高官的宅子好逼人就范。哈哈,看着精明不过的人犯下这般蠢笨之错可真是叫人瞠目结舌。朕将他捉个现行时,他一下子就软了骨头痛哭流涕,全无昔日的半点风范。”
“就这般没有风骨的人物,朕当初还曾经对他报以期望,真是何其荒谬!朕没有将他贬为庶人,而是先将他贬为郡王,等年底时再寻个错处将他贬为镇国将军,一步一步地往下贬斥好让他整日惶惶。如今他斗志全无不过是个闲散宗室,当做废物一般养着空费些米粮罢了!”
崔婕妤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嘶声喊道:“那也是您的儿子,我即便有天大的错处,怎能迁延到他的身上?他小时候聪明异常,圣人不是屡屡夸赞与他吗?您还亲口还说过,如今天下承平当有守成之君居位。昀儿有胆识有谋略,只是一时受人怂恿走了弯路,圣人连一次改过的机会都不给他吗?”
她怔了一会儿喃喃道:“难不成圣人还要立秦王为储君,除非你要先杀了惠妃和刘肃父子,省得这些外戚像前朝那样坐大,一举成为另样豪门把控朝政。但陛下没有下此杀手,说明你心中并不中意秦王。依次排下来的齐王身子文弱不堪大用,楚王脾气暴躁学识浅薄,圣人难不成还想在宗室里过继?”
崔婕妤几番寻思不得法后蓦地睁大眼晴,“除非——,齐王的病弱是障眼法!”
她本是极为聪明之人,只是坐困延禧宫不得外面的消息,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发生了之后才知道。但是只凭星点枝节就推测出皇帝没有说出口的用意,越发让皇帝心凉。这样擅于伪装的女人,到底哪一面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皇帝坐在楠木座榻上,眼神沉静平稳没有半点波澜,居高临下地定定望着。
崔婕妤脸上似哭似笑,“圣人每每说我是你的解语花忘忧草,屡屡夸赞昀儿聪慧,又何尝有几句是真心的?嫔妾侍奉您这么多年,一直谨小慎微临深履薄,您一番猜测就将这一切抹煞,叫人如何能信服?”
女人倔强不服挣扎着讨要一个说法,皇帝却后退一步没有理会她的哭号,转身步出宫门,只留下一个冰冷森寒的身影。
殿外,乾清宫总管太监阮吉祥安静地端着一角丹红漆面托盘。托盘上是一支墨地三彩双龙酒壶,颜色温润古雅一如当初,正是二十年前文德太子用来自尽的所用之物。
皇帝摩娑着酒壶细润的瓶身,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良久才负手道:“奸人偶尔为善,世人皆称之为大善。好人偶尔为小恶,这恶却是让人防不胜防。朕当了十年的睁眼瞎子,又强忍着恶心当了十年冷眼旁观之人,才将这些人从里到外的皮骨瞧清楚,所幸还不算太晚!”
阮吉祥眼观鼻,鼻观心地不敢擅动,耳边却听帝王暗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进去侍候崔婕妤把这壶酒用尽了,一滴都不许剩。告诉她,这是文德太子生前最喜欢的一只酒壶,用来送她也算给了她几分体面。还有叫她不必担心晋王,朕在大行之前定会将他安排得好好的。”
说到这里,皇帝略微顿了一下更加压低了声气,“明日一早着人往各府报丧,就说崔婕妤身染恶疾暴毙。丧事办完后选一副衣冠送往皇陵,其尸身送往焚烧塔煅化。叫两个人将骨灰随意扔进荒山野岭,不必再回来报备了!”
阮吉祥倒吸一口凉气呐呐不敢多言,这分明是要锉骨扬灰,崔娘娘到底做了何事引得圣人如此厌弃?
今人信奉侍死如侍生,若非天灾人祸一般都是入土为安。将人送往焚烧塔煅化,还要将骨灰随意扔进荒山野岭,皇帝分明是恨极了崔婕妤,才会如此不留情面。今日他一直守在殿外,影影绰绰猜到了一些却不敢深想,腰身压得低低的应了个是。
殿内,崔婕妤蓬散着头发,满眼的狼狈不堪和不甘愤恨。当年,就是为了逃脱被人摆布的命运,她破釜沉舟自卖自身进了王府,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爬。就在以为可以把握自己的将来时,忽然发现前面的路和多年前那条崎岖的小路竟然重合了。命运兜兜转转,自己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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