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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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良亲王还是和先前一样,随常都是一副干净儒雅的模样。在铺了攒边串枝牡丹纹的织锦缎垫子上坐定后,他伸出一双比女人还细腻的手,将杯盏里注满茶汤后,含笑推了过来。

亭子外的雨水哗啦地落下,怀良亲王轻笑道:“这里看起来衰败许多了,我幼时还经常和你父亲在此盘桓,或是下棋,或是演算天文。对了,你父亲对天文地理颇有见地,我那里还有一本他写的书,等我找到后给你送过来。”

“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回中土!”徐直盯着对方轻声道。

怀良亲王的手停顿了一下,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继续点茶,动作轻盈飘逸犹如舞蹈,浓俨的茶水里被依次点出一朵瓣叶分明的樱花,“这手点茶的手艺还是跟你父亲偷偷学的呢,他曾说这些东西都是小道,不愿意让我分心。茶中的和、敬、清、寂几点精髓,我年近四十都不能一一体会,所以我的水平远不及他。”

徐直没有拿起那只精美的天目建安黑釉茶盏,只是再一次抬头极认真地道:“我思虑过了,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到中土去,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

怀良亲王勃然大怒,将滚烫的茶水猛地泼在徐直的脸面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后,才抽出丝帕仔细地擦拭手指。良久抑了怒气缓道:”这就是你寻思了整整两个月后给我的答复,一个不喜欢一个不愿意就要放弃北条家主的位置,我真替你父亲感到由衷的羞耻!“

徐直内里一直是个性情桀骜的人,可面对这世上父亲这边留下的唯一血亲,心下莫名便有些和软。用袖子擦干净茶水后低喃道:“我本来以为我能留下来的,想了许久看了许久才明白,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

怀良亲王好似平复了心情,转着手中的茶盏沉声道:“皇室和各地实权将军长期貌合神离,我想你留下来帮我。我手里有一支军队,大多是萨摩人和熊本人。萨摩地处九州岛最南端,开化较晚民风剽悍,自古便公认为最具战力之地。“

他嘴边浮起得意,“萨摩藩大名岛津氏能在风云战国时制霸九州而不坠,就是依仗这强悍的步兵。这些人性情鲁直果敢忠勇,最难得是全都悍不畏死。若是你能留下帮我训练出这支军队,即便是繁庶如中土也会溃不成军!”

徐直眼角剧烈跳动了一下,抬头问道:“就是那帮和足利小五郎带的人一样的吗?”

怀良亲王傲然一笑,“不错,这些人和中土的燕侠武士一般,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崇尚武力剽悍好战,区区五十四人在中土便能连下数座城池,那些所谓的铜墙铁壁在我的勇士面前就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若不是足利妄自尊大,他们可以直奔京城,直取中土皇帝的项上人头。而象这样的勇士,我的麾下足足有三千!”

徐直想不到怀良亲王竟然还有这层心思,当年在羊角泮围截住那伙窜乱的倭人时,可是用了十倍于彼方的兵力,最后还是傅家百善出马才将几欲逃脱的足利小五郎一箭射杀。要是这样的人足足有三千个,徐直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头皮有些发麻……

亭子外的雨水不知何时停了。

天还未亮,草木森然的远处似乎蛰伏了巨大的未知的危险。徐直从十来岁起就受命潜伏在军中,时不时贩卖些谍报给需要的人,从未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花用那些金银时心中也从未有愧。他看得多了疲了,朝庭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手伸得比他长,捞得比他更狠。可是,掉转头去带人攻打自幼生长的地方……

徐直垂下眼睑,心头一时杂乱无绪有些茫然。

怀良亲王伸出那双女人一样细滑白皙的手,紧紧抓住徐直的胳膊道:“你是我的兄弟,我再次恳请你留下来,做我的后盾,做我的臂膀,我会给予你这世上凡人难以企及的富贵!”

徐直却觉得胳膊好似被条毒蛇缠住了,湿冷滑腻让人不寒而粟,皮肤上的肌粒颗颗分明。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就定下心来,“殿下,我想回赤屿岛。给我两年,不,至多一年我就可以将赤屿岛上的人全部收归麾下,以此为据点开辟新的航道,同样能给你带来富比王侯的财源!”

怀良亲王一顿,那双手就慢慢缩回去了。

定定地望了一眼徐直后他突地一笑,“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天真的人!”话语轻柔缓和,象是一句不经意的玩笑,徐直背上却陡生了一层白毛汗。然后就见怀良亲王施然站起再没多说什么,脸上恢复了来时的平静儒雅,安然步下石阶坐入轿子,一群人转眼就消失在小径末端。

徐直双拳紧攥,他知道自己几次三番地拒绝,终究还是惹怒了怀良亲王。虽然只接触过数回,徐直心里却明白,这位亲王表兄性情刚愎自用,是个绝不会轻易退却的人。自己此时能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看风景,完全是托了那位从未照看过自己的父亲北条有道留下的荫蔽!

遥远的天际绽出几抹鱼肚白,片刻之后象蛋黄一样温软的太阳挣扎着从地平线上冒出头来,霎时间就在蔚蓝天空放出五色光华。徐直心中却忽生莫名悲凉——这天下之大,究竟何去何从?

183.第一八三章 遁逃

徐直从山上下来时,就见徐骄在房门前踟蹰。“怎么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有人刁难你了?” 他坐在廊下磕着脚上的污泥问道。

徐骄猴子一样窜过来, 低低道:“珍哥的爹……有消息了!”

徐直陡地一惊, “不是说石见山没有发现那伙人的踪迹吗, 怎么又找到了?还有珍哥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就寻到人的?我还以为她爹这辈子都杳无音信石沉大海呢!”

徐骄挨了过来附耳道:“就是昨个晚上的事, 老马要到那处栃木的矿山寻原料, 珍哥非要跟去。结果阴差阳错地就发现了他父亲船上的一个船头,那人悄悄传了话出来, 珍哥她不敢耽误连忙回来商量,大家都在屋子里等着您拿主意呢!”

铺了四张半叠席的屋子里热烘烘的, 几个人头挨着头看着桌上的地图。

徐直一眼就看见了黑布蒙面的老马也位列其中,心中那股莫名怪异立时漫上心头。他狠狠盯了那人两眼之后,才开口道:“消息确切吗?如果不错,那就要马上采取措施,错过此番机巧不知何时才有机会重返此处!”

傅百善此刻大概因为心情激动,脸上悄无声息地晕染了几分水红, 衬得她一张素颜上平添了几分艳色。她挺直了背脊道:“昨日我和宽叔悄悄去探查了地理,大致明白了里面的防备。将人从矿场里救出来还算便宜,只是之后如何接应, 还要徐五爷细细安排以防疏漏!”

女郎的言辞恳切,徐直心里莫名就舒坦多了。借着饮茶工夫又悄悄打量了老马几眼, 才笑着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恰巧我也跟怀良亲王报备了, 准备近日就往返赤屿岛。前日接到卢四海的书信,说伊那港口的货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这就去信让他将福泰号行驶到这边来接应。”

坐在一边斟茶的曾闵秀捂嘴轻笑道:“珍哥,要是这回顺顺利利地把你父亲救出来,那你予我的救命之恩就权当还了,日后可再不许找我当家的做这做那的了!”

这话似是玩笑,里面有无其他涵义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傅百善闻言只是微微一晒。真要是将爹爹救出,她情愿离这对夫妻远远的。这两人若说一个是虎豹,另一个就是豺狼。当初在赤屿岛,曾闵秀做张乔致地收拾叶麻子,那份机敏和狠辣她可是亲眼得见。

傅百善见俆直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撩向身边的人,知道这人终究是对裴青起了疑心,便直接开口道:“是我央求老马师傅过来的,他嘴紧人又老实。再则他通晓火~药之术,我爹他们要全身而退少不得要劳乏他!”

徐直听了哈哈一笑,“这术业有专攻,咱们这些人加起来都比不上老马对火药的精通。说起来,这九州四国我们几乎都踏遍了,老马师傅你还没找到合适的铁石吗?”

裴青假扮的老马撩起眼皮淡淡打了一眼,嘶哑着难听至极的嗓子道:“找着了几块,岛上的铁矿就很合宜,五爷不妨和当地人协商一番,日后多运些矿石回赤屿岛。”

宽叔自告奋勇地揽下探查路线的活计,这里离最近的海港有将近一天半的路程,其间毕定有不少关口盘查。上次傅满仓那群人当中有年轻水手借伐木之机逃离,就是遇到了巡查的武士才被剿杀的。

徐直抚着下巴道:“这么多人要走大路,目标实在太过显眼,若是走小路,宽叔你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只怕也不能在短短几天时间规划出一条万无一失,且当地兵士都不知晓的一条路。”

傅百善闻言心中一动道:“不若让我爹他们扮作倭国的力夫,假装运送石见山的银矿到福泰号上。只要我们手上有正规的官凭,那些兵士应该不会对这些力夫起疑!”

徐直一楞,半晌才言道:“方法倒是极好的,只是你爹他们都是中土人,身体发肤授之父母,谁敢轻易毁发假扮倭国人……”

宽叔看了傅百善一眼,心想这倒是一桩巧宗,哈哈大笑道:“祖宗若是晓得咱们剔发是为了救命,自不会多说什的。还有即然用不着探路,那我就负责接应他们到石见山,徐五爷赶快弄好交易官凭,咱们大摇大摆地回中土!”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又把计划反复斟酌,直至无有纰漏才各自回房歇息。

第二日一早,徐直就约谈北条义男,说自己近日就要往返,恐怕三五年都不会重蹈倭国,父祖的坟茔就拜托他多加看顾了。

北条义男又惊又喜,昨日一对女儿回来说这位中土来的大人不知为何勃然大怒,掀桌而出后半夜未归。初听时他惴惴不安,今日却得到这天大的喜讯,让他一时目眩神迷辩不清东西。

徐直微微一笑,作无比谦和诚恳状道:“我就要返回故土了,说句实话,日本国是我父亲的故国却不是我的故国,虽有难舍徒呼奈何!”

北条义男象喝了酒一样微薰,赤红着脸蹩脚地微笑道:“大人且莫伤悲,伊予北条家族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他的心情如此舒畅欢喜,杯盏交错间就极爽快地答应了向福泰号供应五百石碎银矿的要求。

天将欲晚,邬老大佝着身子领了装着饭团的竹篮进来,就见坑洞里的人都已经排得整齐了。洞顶甩了几条粗绳索,几个年轻水手压抑不住兴奋,围着绳索跃跃欲试。体弱多病之人排在中间,绳索两端系着一个盛人的大竹篓,等会自有人将他们拉上去。

邬老大将饭团赶紧分了,回头就见傅爷站在角落里,盯着稻草掩映下的几丛长得正旺的小苗嗟叹。

傅满仓拭了眼角的泪水道:“没想到终有一日能离了这牢笼,只是可惜了些还没长成的小苗,这一年多要是没有这些小苗结的瓜果,只怕还要多饿死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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