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2 / 2)
宽叔呵呵一笑道:“靠着这海,一年到头倒是不缺荤腥,只是吃得多了也有些厌烦。要是有一碗热热的汤面,上面再给我撒几根嫩嫩的豆苗就很好了。”
荔枝捂着嘴笑着应了,拿了洗干净的鱼自去了。她跟宽婶在厨房帮忙,这点便利还是有的。
宽叔抬眼望了望甲板,不出意外地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便侧了头小声道:“那个什么做灯笼的老马回回都在另一头做活,也不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路数,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们几个人无事不要过去招惹他。”
想了一下又叮嘱道:“还有这船上有几十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虽然有徐直弹压着,他们毕竟还有半截身子是海匪,说话做事都是肆无忌惮的。看起最是豪爽不过,有时为了利益钱财亲兄弟都敢下手,你呆在后舱陪着曾娘子她们就行了。”
此时将近中午,甲板上只有十数个忙忙碌碌当值的人。
傅百善觑眼一望,就见那人依旧一身黑衣罩面,坐在一处阴凉地方雕刻着什么,雪白的木刨花密密堆在脚边。那人似乎察觉了什么,忽地一抬头挥了挥手中的物件,要不是黑帕蒙面,傅百善几乎可以肯定那人笑得一口白牙。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傅百善面前陡然多出来一个硕大的椰果。曾闵秀笑着露出脸来道:“特地给你留的,快吃吧!”
海船一路航行,除了货物辎重就只能带些不易腐烂的粮食干货,淡水也是金贵的东西,每人每天的份额都是一定的,新鲜的水果更是难得一见。
傅百善看着曾闵秀苍白的面颊,摇摇头道:“你这晕船的毛病才好些,五当家好容易给你淘换来的东西,你就赶紧用了吧,再放烂了就划不来了。”
曾闵秀摸摸自己瘦削的腮帮子,拿过刀子一下子劈开椰果,砍做几瓣笑道:“见者有份,大家一起吃总行了!”
宽叔老于事故,见这番做派就知道她有话要说,知趣地提了木桶下甲板去了。曾闵秀松了一口气,用指尖挖了雪白的椰肉塞进嘴里,良久才开口问道:“你……你和徐直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傅百善靠在粗大的桅杆上,杏眼微眯低低一叹道:“我还在想你要憋到什么时候才来问我呢?老早就看见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至于吗?你当宝贝喜欢的男人以为别人也喜欢不成?放心吧,他原先是青州卫的人,而我机缘巧合之下被人请去给他们帮了一回忙,就这样见过两回,除此之外再没有私下见过!”
几个月的海上生涯,让傅百善说话直接毫不掩饰。
曾闵秀臊得脸色通红,小声道:“珍哥,你没有尝过情滋味,单单这份患得患失就能让女人发疯。原先我和他不过是虚情假意,时日久了倒生了真情。在这么个荒凉地,大概他也觉出我的好,这段日子我才算摸着他的心。我看得出,他那样铁石心肠的人,对你……很是有些不同!”
傅百善心里细细琢磨着那句患得患失,斜斜依着身子劝道:“之于你来说,因为在这世上孤身一人,难免将男女之情看得重于天。可我除了这些还有父母兄弟,还想到处走走看看,还想把自己的日子过舒坦。徐直对你好,你便欢欢喜喜地受着,他心里要是没有你,这世上千百个女人个个便会不同。”
曾闵秀用手指勾着鬓边的长发,怅然自嘲道:“我就差了你这份洒脱,从前他不爱我时,我便时时追着他。现时他变得处处以我为重,我又疑神疑鬼,你说我是不是犯贱?”
傅百善想起在青州那座小小的银楼里,裴青与那不知名的女人又何尝不是郎情妾意?心子猛地揪作一团,抬头恰恰看到甲板那头黑衣人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不由抿着嘴哂然一笑。既然下定决心摒弃,又何苦庸人自扰?
转身紧抓了船舷侧首道:“姐姐倒是好性子,既然认定了就把人看好了,五当家要是还敢三心二意,不妨告诉我。别的法子没有,给他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倒是极便宜的!”
曾闵秀呵呵低笑,“我就喜欢你的这份爽利劲,真真跟我认识的那些姑娘小姐不一样,只可惜你找到你爹爹后就要走了,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傅百善耷拉下眼皮,看着身旁汹涌的海水无谓一笑。
福泰号庞大的船身下,雪白的泡沫不知何时变成了浅黄色,鱼群急急地跃起又沉下去。两女没见过这等阵仗正看得有趣,有积年老水手站在高处搭着眼帘看着远方,面色沉重如铁,“海水起黄沫,大风冰雹过,只怕我们遇着大事了!”
172.第一七二章 芥蒂
尖利的铁哨声响起, 一霎那间甲板上的水手舵手们如临大敌。
年过半百的船头叉着腰大声下着一道道指令,将将把主桅杆上的三面油帆收拢,瓢泼大雨便夹杂石子般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有走不及的水手边骂边躲,一阵狂劲猛风吹来,还未收拢的侧帆桅杆“咔嚓”一声被折断, 胡乱绞缠在一起的缆绳在巨大的惯力作用下,砰地将两个站在船尾的水手齐齐扫到海里。
呼救声混合在风雨大浪中, 几乎微不可闻, 掉落在海里的人头涌现了几下就消失无踪了。闻讯赶来的徐直脸色铁青,第一次带队出海就遇到这种倒霉天, 将骇得手足冰冷的曾闵秀一把推进舱房,顶风冒雨冲上船舷几刀就将乱成一团的缆绳砍断。
天边黑压压的一片,云团上下翻滚, 一时间好似天上海上唯剩下这么一艘孤舟,风声雨声之下直如人间地狱一般。滔天的风浪裹胁着泛黑的海水, 福泰号巨大的船身上下颠簸, 在浪尖上象风中树叶一样被拋来抛去。
失去牵绊的桅杆“砰砰”地滑向右侧,不断发出吱吱呀呀让人牙瘆的响音。“哐当”一声沉闷巨响,船舷木栏被桅杆的尖利处击出一块巨大的缺口, 堆放在甲板上的缆绳竹筐沙包等杂物慢慢地被推移过去, 象无份量之物轻飘飘地滑落海中。
有一个小水手恰巧站在一侧,见了这副情形吓得死命抱住一根墩头大声尖叫, 身子却不自觉地成坠落的状态。紧急关头甲板上人人惊呼, 但是风浪太大根本站不住人, 那孩子也吓得一脸惨白,瘦得见骨的胳膊已经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了。
傅百善知道此刻绝不是逞能的时候,但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个大活人消失,终究还是有些做不到。绷直身子用脚尖勉强勾到一捆绳子,迅速将绳端打了个活结,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绳端抛过去。可惜风浪实在太密太急,绳端咚地一声掉落在了一边。
因还是初秋,傅百善身上也只着了一层夹衣,不想遇着这般又下暴雨又下冰雹的恶劣天儿,竟然躲都躲不及。
胡乱抹了脸上冰凉的雨水,傅百善将绳扣又重新打了一遍,仗着一身蛮力将绳结重新投掷了过去。那小水手倒是机灵,一把抓住后赶紧将绳索缠绕在腰间。傅百善一时大喜,左右手同时开工,几个来回就将人扯回尚算安全的另一侧。
甲板上滞留的水手船工们看见这一幕,口哨声、击掌声此起彼伏。老船头昂着花白的脑袋,大敞着衣襟,高高地将大拇指挑起,眼里满是赞许。傅百善见人已经安全了,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被大雨大浪兜头浇了一身,又黏又冷只得先转身回舱房收拾。
舱道里大部分的油灯都熄灭了,傅百善攀着墙壁跌跌撞撞地走着。
忽地一只胳膊被人紧紧攥住,身子也被猛地拉进一间光线阴暗的舱房里。傅百善又惊又怒,以为大雨之下衣物贴身,自己女儿家的身份被登徒子瞧破,心下暗沉双手一搏右膝猛地一顶,旋即一个俯身反腿一劈。
这个力道不可谓不利,按照往日的对敌经验来人肯定会在这连环进击之下抽身而退,不过今日对方却对她的路数很熟悉,左闪右避,轻轻一旋一双长臂就将她半捁在了怀里。昏暗的角落里,两人像困兽一样喘着粗气。男人温热的胸膛紧紧挨着傅百善的后背,模模糊糊地唤了一声“珍哥……”
傅百善立时僵住了身子,头上的雨水便顺着颈项慢慢地往下淌。
那人见她终于老实不动了,这才腾出一只手将一块松软的干布罩在她的头顶,手法极其温柔蕴藉地为她搽拭起来。傅百善低垂着眉睫,任由那人的十根手指在自己的头顶灵巧穿梭。等头发半干了,那人又以指为梳将她的头发齐齐梳在头顶。
傅百善没有回头,那人好似也不指望她回话。只是将一袭长可及地的斗篷披在她身后,低低道:“快回去吧,让荔枝给你煎碗姜汤,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黑色的斗篷尚带着人体的余温,是海上跑船人常用之物。质量算不得上乘,是用粗羊毛混合了棉纱纺成的,又厚又重。傅百善走了两步,揭了斗篷放在胳膊上,回头浅笑道:“七符哥,是你吗?”
后舱的楼道里,仅有的几盏油灯忽明忽暗,在年轻女郎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暗影处灯笼铺子的伙计老马直起佝偻的身子,轻轻解开蒙面的黑帕,身材英挺眉锋若刀,正是久未见面的裴青。
女郎脸上温和纯善,全然一如既往的安然。
好似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界,压低了声音道:“我看着这老马的身形就有些眼熟,却决计没有想到是你!你此次前来是有什么大事吗?哦,应该是朝廷要对赤屿岛用兵了吧,我带了几个人在身边,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吱个声!”
裴青听着女郎故作轻快的声音,看着她双手执意递还的斗篷,眉眼闪过一丝痛楚,低头道:“珍哥,有必要跟我这样生分吗?连我的斗篷都不愿意要?”
傅百善的眼神克制而淡然,却依旧固执地将斗篷递过来,抿着嘴唇微微笑道:“七符哥说什么呢?我那间房里只有女人,若是看见我披着一件男人用的衣物,定会问东问西,到时候我更不好解释了。这船上只有这么大,到时候有一丝风声传到徐直的耳里,以他的精明厉害只怕会立刻觉察到你的身份,那时只怕你们之间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斗!”
裴青听女郎话里话外要跟自己撇清干系,甚至还有些许维护徐直的意思,想到昔日徐直丝毫不掩饰的赞赏和觊觎,想到自己风雨兼程赶来时的惶恐不安,心头也有些压抑不住怒火,冷硬道:“徐直是朝廷下了海捕文书的通缉要犯,欠下好些人命。你在岛上呆久了,莫非忘了他一掌伤了你大弟的心脉,现如今都还在吴太医府上医治呢!”
傅百善的神色更加淡了,将手中的斗篷折起放在木床上,微微昂了下巴道:“徐直是欠朝廷的,可是只要他能帮我找到爹爹,他就是我傅家的恩人。我一介女流不懂国家大事只知道恩怨分明,你也毋须拿我大弟说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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