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1 / 2)
“是呀。”
李奉恕睡醒,睁眼看到王修素雅的卧房,心里满意。一觉好眠,在最爱之人温馨的卧房之中醒来,最妥帖不过。他慢慢站起,扶着墙壁走到书案前,缓缓坐下,侧身看窗外景致。阴了那么多天,今日晴空万里,艳阳灼灼。王修端着碗,推开门,看到李奉恕眼中映着碧天晖光。
“醒啦。”
“嗯。”
王修严格按照朱大夫的医嘱,厚厚地熬了米粥,单独撇一碗浓稠的米汤出来。今日老李不醒也得叫醒,必须吃点东西。如朱大夫所料,老李醒了,坐在暖阳之中,深深地出神。
王修把米汤摆在李奉恕面前,李奉恕还是看窗外。王修轻轻搅动米汤,馨香的热气蒸腾。老李并不畅快。
“这一次……京中伤亡是不是很大。”
王修轻轻一叹。
李奉恕盯着窗外,眼中的光微微一动:“金兵围城时同仇敌忾的兄弟,刀兵相向。”
十二卫都跟摄政王喝过酒,那天城外烽火燃烧,兵临城下。王修胸腔里微疼,疼李奉恕,还是疼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十二卫。金吾卫指挥使乔鸿,王修认识他,甚至感激他。仁祖皇陵被毁,老李跪太庙,乔鸿亲自赶车把王修送回鲁王府。
就好像前几天的事一样。
真正的前几天,乔鸿血溅鲁王府大门外。
“不是谁的错。是我的错。”
王修一怔,刚要辩解,李奉恕转头看他,微微一笑:“的确是我的错。你说,什么是国体?”
王修默默地搅着米汤,李奉恕长长一叹:“有人曾经问太祖,臣子跪的到底是谁。太祖回答,臣子跪天子,不跪君王。国体是帝国的体统,也是帝国的肱骨。国体是君王的颜面,也是朝臣的颜面。”
武英殿勋贵朝臣们跪伏的样子,王修历历在目。他知道,李奉恕当时在殿上并不高兴,也没有畅快。本来就不该发生的事情,本来帝国的肱骨们就不该如此斯文扫地,没有尊严。
“归京后的第一次秋狝,我听到谢绅跟另一个翰林编纂的对话。他们互相问,就算‘孜孜奉国出将入相’,现在是大晏,还是文昭公和景武公的盛唐?文昭公房玄龄孜孜奉国知无不为,景武公李靖才兼文武出将入相。对于大唐来说,是必然呢,还是只是上天偶然的垂怜?”
王修放下勺子,走到李奉恕身边,弯腰搂着他。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折磨李奉恕到现在。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李奉恕垂下眼睛。
那么多以军功封爵的人跪着,毫无生气,亦无尊严。
朝臣们动不动就谏君王“有辱国体”,这个,才是真正的有辱国体。
“这一回我不死,就真的要清丈土地了。”李奉恕对王修微微一笑,“大家都没有回头路,对吧。”
王修心酸,轻轻拍李奉恕的背。白敬陆相晟发回的奏报触目惊心,西北民乱到底因何而起?活不下去才反,又为什么会活不下去?
李奉恕不再说话,王修搂着他的脖子,李奉恕伸手抱住王修的胳膊。
这两天,吓坏了老王爷。金兵围城时,金兵都没进北京。这两天逼宫兵谏平叛一气呵成,北京城里杀疯了。
老王爷不能理解:“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怎么就打起来了?”他和李在德缩在家里,心惊肉跳地听街上过兵,刀劈斧砍的声音,呻吟哀嚎,还有隆隆滚过的战车,甚至有爆炸声。老王爷不敢想天子脚下的帝国都城这时候成了什么样子,他只是无意识嘟囔:“小邬和旭阳不知道怎么样了。老天保佑。你那些同僚都是外地孩子,不晓得懂不懂得要躲命。老天保佑。皇帝陛下年纪小,摄政王又生病,听说是出天花了,那要怎么办?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李在德一言不发。
他不信鬼神,当然也不信老天。可是这个时候,除了老天保佑,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也许明天一开门,天地都不存在了。他轻声问:“爹,以前北京最盛的盛景,你见过么?”
老王爷轻声回答他:“听说神庙那会儿,北京不睡觉的,街上流淌着金子,夜晚灯火焚天。”
李在德恍惚:“那是张太岳的时代……”
老王爷没想过和张太岳有什么关系,只是念叨:“北京城以前冬天只有腌菜,神庙那时候南方的菜和水果突然就闯进来了。全国各地的食货,哦还有泰西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那么多的新鲜人和事,姑娘都可以逛街的。元宵节大家出门看灯,灯船顺流而下,大家欢呼‘国泰民安’。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是当时大晏做了个美梦呢,还是大晏从噩梦中醒来了……”
李在德抱着老王爷,轻声安慰自己的老父亲:“现在,正是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好……”
北京城里动乱的余波直到四五天才平息。李在德打开家门,走出胡同,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鼻腔灌进浓重的血腥味。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李在德愣愣地站在街中央,想着老王爷口中的繁华与熙熙攘攘。
他慢慢走着,终于发现街边上有戴着口罩的人在运送尸体。有京营的打扮,也有十二卫的打扮。京营的衣服。李在德仿佛看见邬双樨躺在街边,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认尸,席子一卷。李在德腿一软,手忙脚乱戴上眼镜,哆嗦着上前去看,泪眼婆娑地辨认是不是邬双樨。
不是邬双樨。那人死了,那人不是邬双樨。
有京营士兵被炸得面目全非。
不要紧,李在德想,他知道了邬双樨身上的每一处伤,他能把他认出来。
处理尸体的人看着瘦弱苍白几乎立刻要昏倒的年轻人抽泣着认尸,默默不语。
一个戴口罩的军官扶着昏昏沉沉的李在德,轻声道:“傻狍子,我在这儿。”
李在德傻愣愣地淌眼泪,邬双樨摘了手套,伸手拿下李在德的眼镜:“别看,不好看。”
邬双樨拉着李在德离开,和以前一样,邬双樨在前面走,李在德被他牵着,只能模糊看到他一个背影。
“傻狍子,有一天如果我……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来认尸?”
李在德潸然,邬双樨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好看,你就不要看。你永远记着我在你心里的样子,嗯?”
李在德什么都听邬双樨的。
这一次,他没有答应。
大隆福寺的钟声又响起,一圈一圈激荡,仿佛苍天发出的一声叹息,肃穆温柔地超度亡灵。
李在德抬起眼,朦胧地看着碧蓝的天,头一次在心里真正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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