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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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看门人(1)

刘鉴、王远华、袁忠彻三人几乎同时想到,就算是权倾一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以姚广孝和袁柳庄之能,也断没有不敢招惹之理,更别说其他官员了,要说那两位大人都不敢惹的,除非是龙子龙孙。再进一步想,永乐皇帝的兄弟们都没什么能量,龙孙们年纪还小,招惹不起的只有龙子。龙子共有四位,就是太子朱高炽、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还有一位没封爵的朱高爔。王远华和袁忠彻一起注目刘鉴,无疑是在怀疑太子爷了——刘鉴在詹事府任职,肯定是见过太子的。

刘鉴回想一下太子的所作所为,已然是心中澄澈洞明,不禁长叹一声,朝两人点了点头。且说这位太子爷本是永乐皇帝的嫡长子,皇帝还在当燕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王世子了,“靖难之役”,燕王领兵南下,他就留守北平府,供应前线兵马钱粮。牛禄在永乐元年就混进了行部工曹,要说当时有这个能量偷偷安插他的,也只有太子一人而已。

太子爷生得肥胖,肚子大如笆斗,连骑马都很困难,甚至于传说他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背。一般胖人都喜欢北方凉爽之地,可偏偏这位太子爷一直喜欢南京要多过北京,他在北平府镇守的时候,三天两头得病,等回到南京当太子,反倒神清气爽,百病全消了。永乐皇帝提起迁都北京之事,太子曾经出言劝阻,皇帝冲他一瞪眼,他才缩回头去不敢再讲话。

不敢讲话是不敢讲话,但料想太子心中仍然不希望北迁。况且此时北京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老窝了,永乐二年,皇帝派赵王朱高燧常居北京,行部大小事务都得先请示这位王爷,然后施行。太子爷因此免不了会想:“您真要迁都北京,何不先派我回去管理呢,而要派高燧。会不会迁都之日,就是我被废黜,高燧荣登太子宝座之时?!”

除了朱高燨是侧室所生,身份较低,肯定没资格问鼎皇权以外,永乐皇帝剩下三个儿子见天明争暗斗,太子几度处于被废的边缘,这在朝内朝外都不是什么新闻。因此太子是肯定不希望迁都北京的,汉王朱高煦不好说,赵王朱高燧则定然希望迁都。

种种线索,全都指向太子,而如果真是太子派遣牛禄来破坏北京城的水文,阴谋阻止迁都,那确实谁都不敢再深入调查此事。谁要是把这件事捅到皇帝耳中,却万一扳不倒太子,必受嫉恨,他日太子登基为君,说不定“诛十族”的惨剧还会重演。即便扳倒了太子也未必就有好果子吃,汉王、赵王心里一边喝彩,一边肯定也在敲鼓:“这人不是我派去的,那就一定是对方派去对付太子的,要小心他下一步来对付我。”不管谁上位,都会先想着把这个胆大的隐患先捏掉最为保险。

这就好象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面不光有君臣大义,还加上一层父子亲情,君臣名分好破,父子关系不能坏,别说姚广孝、袁柳庄,就算是皇后娘娘,大概也不敢真把牛禄的阴谋调查到底。

三个人想到这里,互相对望,都是好一阵后怕。王远华最先反应过来,朝袁忠彻一拱手:“多承令尊指点。”刘鉴苦笑着问:“该怎么向宋尚书回复才好?”袁忠彻回答说:“他也不是糊涂人,就把家父所说的直言相告,他自然不会再问了。”

说话间,老军划着小船回来,招呼三位老爷上船。这一路上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没有人再说话。等上了岸,王远华作揖告退:“我得先去北新桥,把铁链锁水之事办妥……”说到这里,他嘴角略略一牵:“然后便回去写待罪的折子,静等京城行文锁拿吧。”

刘鉴用折扇一拍胸脯:“天雷劈了大钟,都是那牛禄的阴谋,王兄您有什么罪?小弟也写一道奏折,为您辩冤就是。”袁忠彻冷笑着斜他一眼:“你写什么?写给谁?既然已知此事深不可测,你刘镜如要不想死,还是少插手为妙。”说着望向王远华:“我回去京城,请家父出面向姚少师求情,定能救下王兄的牢狱之灾。”

王远华轻轻摇了摇头:“令尊和姚少师……唉,罢了,但求心安,何惧天命?”又一抱拳,转身便走。

刘鉴刚才一时冲动,说要帮忙王远华写辩冤的折子,可随即想到自己人微言轻,写了也没人理,说不定还会招来祸患,袁忠彻的话虽然很不客气,终究是为自己安危着想,这才出言提醒。两人虽然一直不大对付,这些天却一起调查牛禄的阴谋,接触多了,难免产生些同袍之情。刘鉴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当下朝袁忠彻一鞠躬:“多谢了。”

袁忠彻冷冷地望着他,随即淡淡地回了一礼。

十三娘对刘鉴说:“既然此间事了,妾也应该收拾一下,回京城去了。”领着瑞秋直接回了镇水观音庵。刘鉴带着捧灯,和袁忠彻一起回到宋府,听说宋礼已经前往工曹,就又匆匆赶去。到了工曹衙门一看,原来宋礼找来一个景教僧当通译,正在审问那个被擒的番僧呢。

前因后果跟刘鉴他们猜测的也差不多。这名番僧供称来自于西方一个叫“骡马”的地方,宋礼当场一拍桌子:“胡说,安有都市以畜牲为名的?”那景教僧倒是中国通,大着胆子回答:“大人,岂不闻中华也有龙泉、虎林、鹿港、鹰潭、狼山、鹤岗,等等之类的地名么?”宋礼瞪他一眼:“或泉或林,后面总有个标示地名的字呀。”景教僧陪着笑:“如此,是小僧翻译差了,此人的家乡乃是骡马‘城’。”

宋礼“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由得通译继续询问番僧。原来那番僧千里迢迢来到中国传教,先去了南京,礼部官员误以为他是景教僧,想着南京没有景教寺,北京倒有几座,就把他轰来了北京。这番僧进了北京城,一看几座寺庙里全是“异端邪宗”,不敢寄居,到处乱蹿,三不知就和骰子店安老板结识了,安老板还请他来主持自己的婚礼,他也就在婚礼上认识了那个牛禄。牛禄也不知道哪里学的,他倒懂得几句番话,假装好心,接番僧到自己北新桥的家中合住。

前两天,牛禄突然说起北京城中有些妖物,只有移出城外,才能拯救一城的生灵。那番僧古道热肠加上无知者无畏,一拍胸脯,答应帮忙。于是两人就私上了万岁山,牛禄盗走沈万三的尸首,番僧以他教内相传的镇邪之法,用银十字架暂时压住了那些附有方氏怨魂的御瓦。可他们下山的时候却不慎被守军发现,牛禄就叫番僧先把尸首装了棺材运出城去,到黑山谷里他们预先定好的地点等待,他自有脱身之计。他还告诉番僧,第二天一早会有个小童带着最后一件妖物出城,如果到时候自己人还不到,就让番僧先去接取。

刘鉴在旁边听得明白,暗暗点头。无疑,牛禄所说的这个小童就是捧灯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安老板婚礼当天就给捧灯下了禁制,一到日子,捧灯突然迷糊起来,趁着刘鉴上厕所的机会,偷偷盗走了草鞋,然后就直出阜成城。番僧是左等牛禄不来,右等牛禄不到,只好按照牛禄先前所说,接了捧灯,然后把已经贴好符咒的沈万三的尸身并草鞋钉进棺材,埋在黑山谷中。可是才一埋下,他就知道不对了,阴云四合,邪气冲天,于是忙不迭地施法驱邪,又是念经文又是洒圣水,还连带抛大蒜……

为什么牛禄要找个番僧做帮手呢?众人猜测的结果,或许他认为找个言语诡异的外乡人不会走漏风声吧,就算番僧被擒了,一时三刻也谁都问他不明白――牛禄已经被袁柳庄逮走,也无从去查证他的真实意图了。

审问完毕,刘鉴、袁忠彻等人就押着番僧,找到了牛禄在北新桥的住所。两人详细搜查一番,果然找出不少法器,有些竟然还是难得的宝物,可见此人背景果然并不简单。袁忠彻以尚宝司的名义,把这些东西当场就全部充公了,都塞进他的饕餮袋里去。捧灯看着连叫“可惜”,刘鉴倒并不在意。

出得门来,捧灯悄悄地问刘鉴:“此非监守自盗乎?”刘鉴是又好气又好笑:“早跟你说了,不明白的成语不可妄用……对了,你早上还说什么高亮‘墓木已拱’,这个成语也用错了。当面对你说这个词,那是咒你早死;背后说别人用这个词,说明这人死了好几年了。高亮怎么了,死了好几年了?”

“啊呀!”捧灯猛然想起来,“爷,高亮危矣!”赶紧把“以血引水”之事的前因后果对刘鉴合盘托出――包括自己的撺掇和内疚,竟然也毫不隐瞒,完了还抹眼泪:“高亮要是有个好歹,真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了……”

此时刘鉴对王远华已经彻底消去了敌意,不再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他轻摇折扇,安慰捧灯说:“这‘以血引水’之法我也略知一二,确有凶险,但高亮只要照着吩咐做,进城前不回头,那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捧灯着急地问:“他若是回头了呢?”刘鉴皱着眉头掐指一算,恨恨地跺一下脚:“怕和他爹一样,也会遭逢水厄……我叫他逢五、逢十别出门上工,出了九月才能避过祸患。今儿个正好九月二十,他本不该来呀,想是昨儿个折腾了一下午,这人忙得忘了日子。不过,我看高亮并非夭折之相……”

转过头去问袁忠彻,袁忠彻也不禁一愣:“忘了他了。他还没回来吗?”众人匆匆赶回工曹衙门,询问宋礼,果然,竟然连宋礼也已经把高亮这档子事彻底给忘了。

于是宋礼立刻派人去西直门外探听高亮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转过头来发落那番僧,下令责打三十大板,训诫一番,然后把他赶出北京城去。

番僧摸着屁股,龇牙咧嘴、垂头丧气地被轰走了。他此刻也知道自己受人所愚,差点就闹出乱子来,当下豪情全消,也不敢再在中国传教,一路向西,自回老家而去——万里迢迢的,他是否能走得到,回得去,那就没有人知道了。基督教这次东传失败,要直到近一百五十年以后,耶稣会的方济各?沙勿略来到澳门,才重新开始在中国传教之路。后话暂且不提。

刘鉴和袁忠彻等人就在工曹里用了午饭,他们一直心急火燎地等着高亮的消息。高亮只是一介平民,大老爷们忙得把他给忘了,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此刻既然想了起来,就不能再不顾他的死活了。尤其捧灯还在那儿抹眼泪呢,刘鉴就更不能不管了。

几个人一直在工曹绕圈子,直到临近黄昏的时候,才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原来高亮出城引了水以后,被卖菜的老两口追打,一时慌乱,失足跌入高梁河中,淹了个半死。还好他学过几天狗刨,好不容易爬上岸来,就继续梗着脖子朝城门里冲。守门的兵丁一看,奔过来一个浑身透湿的家伙,也不说话,就要闯门――虽然高亮才刚出城时候不久,但没几个人还记得他的相貌穿着――于是吆喝一声,挺着枪上前拦截。高亮赶紧高举起手里的腰牌。

兵丁们一看,这疯子举着块冬瓜皮这是要干嘛呀?原来高亮引水的时候,顺手就把工部的腰牌叼在嘴里,这一落水,一张嘴透气,腰牌早就随波逐流而去了,他迷迷糊糊的,摸着块脸上被扣的冬瓜皮,以为腰牌还在呢,见了兵就给举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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