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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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是要我死!”裴钧从牙根吐出这最后一句,一把推开他,到此已觉和姜湛再没了可说,便转身走向殿门。

可就在推开殿门的一瞬间,他身后的姜湛却低沉地下令了:

“来人,给朕拿下裴钧。”

第75章 其罪五十 · 疏漏(上)

殿外镇守的宫差侍卫即刻围上,个个手按腰间兵器,将裴钧的去路全数堵死。

这一幕,令裴钧忽而忆起前世被捕投狱的情形,后脑便直如被拍了捧寒冰,霎时凉沁的冷意向百骸一散,就连握着笏板的手心都似乎疼起来。

他转身看向徐徐行至他身后的姜湛,眉峰紧聚道:“皇上这是无故扣押朝廷命官。”

“裴卿曾经教过朕,朕即是朝廷,那朝廷命官,即是朕所任命的官。朕既可命之,又何故不能拘之?况且,裴卿今日不正是想罢官而去么?这岂非违抗皇命之举?”姜湛距他四五步远,目中似盖着层阴翳的影子,隔着一众宫差侍卫慢慢道,“朕的宫里从来没人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唯独除了你。可朕多年来许你去留自在,却从不是为了让你能扔下朕一走了之的。”

侧旁的胡黎眼见姜湛动怒,忙一挥手,口吻假意嗔怪道:“哎哟,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裴大人请去内宫?”

一列侍卫立时更加逼近裴钧,让开条仅够一人通行的道,对裴钧恭恭敬敬抬手一请。

裴钧冷眼扫过周遭围住他的每一个人,果然见着这每一个他都能叫出名字。他看向姜湛,极尽讽刺地冷笑一声:“皇上还记得当年这些人,都是谁帮您铺下的么?没想到最后,反倒竟用来对付——”

“朕自然记得,却只怕是你忘了当初为谁才铺他们罢……”姜湛空洞而苍然地打断了裴钧,口吻忽而低沉下来,似嗟叹道,“罢了。依朕看,裴卿许是近来杂事太多,乱了心念,这才萌生退意,实乃操劳之故。既如此,朕便许裴卿在宫中好好歇整一番,冷静冷静,待何时歇整好了,再何时归位做事不迟。总归这朝廷……少了谁也不会停了转,裴卿便安心在宫里养养就是。”说到这儿,他抬手理了理朝服袖口绣纹繁复的内衬,缓缓又道:

“对了……上朝前,朕已派人去忠义侯府接姜煊入宫了。他应是很快就能进来陪你,你也能好好伴他养伤。朕会遣太医来专程照料他,这样,你就不必担心他落下腿疾了。”说罢他不等裴钧开口,便早已想好般轻声命令左右道:“你们这便将裴大人领去流萤殿罢……”

“到了那处,他许该熟悉些。”

流萤殿地处禁宫东北,是东宫寿庆殿的南侧殿,得名于它特制的门扉与隔扇。

流萤殿的所有门窗,因是由前朝大匠一一手雕而成,每一处窗门、隔扇的格心和腰板便各自不同。可相同的,却是这些雕花都细小而薄脆、精细而华美,每一个雕花的中心皆由一道道细签或横或竖地穿起,稳固地架嵌成行列,当风一吹,就一个个呼啦转起来,总能将透入门窗的日光、月光转碎成纤细晃动的片影,灵闪流转在宫殿壁垣间。那景状像极了夏夜林间飞扑发亮的萤。

姜湛登基前与登基后的前三年里,都住在流萤殿,待尔后羽翼渐充,才得以从这侧殿搬出,真正入主了帝气聚集的崇宁殿。

一众宫差簇挟裴钧转过甬道、拐过廊角,随他在春日里肆意丛生的宫道红花间行至殿门,将他送入内殿,便尽数退出去守在外面。

当年姜湛还住此处时,裴钧不知出入这流萤殿多少次,是深知此处并无任何密道、暗室的,眼下被关起来,便也不花那力气去四处寻摸了,可脚下却止不住来回踱步,不时还透了窗纱看向殿外,左右等过一炷香时间,才忽听门外一声叫,便登时捶门高呼:“煊儿!煊儿?”

下刻殿门开了,一个脸上被挠了三五道血印的大太监把姜煊抱进来,眉眼焦急地看了裴钧一眼,瑟瑟吸呼道:“裴、大人,世……世子殿下到了,小殿下这拳脚可太厉害了……”

他怀中的姜煊单脚一蹬他胳膊,见了裴钧慌慌就伸出双手:“舅舅!舅舅抱!”

裴钧忙把娃娃抱来怀里,一把推开那大太监就往外走——还没等走下殿前石阶,周围侍卫已在那太监的惊呼下拿着兵器围过来了。

裴钧抱着孩子退了半步,冷声问:“皇上准你们伤我么?皇上又准你们伤世子么?”说罢,举腿便又向外走。

侍卫几个持着兵器,不敢近他的身,不由与他进退相持拖到了大门处,才不得不道:“裴大人高明,皇上确实不准咱伤了您……可咱们人多,抵在这儿您也出不去呀,您、您就别叫咱们难做……”

“那我早年让你们升官儿的时候,你们怎就没觉着难做了?”裴钧把满眼惧色的姜煊兜实在怀里,拍了拍孩子后背,凌然看向那说话的侍卫,威严了一张脸,拧起长眉高声斥道:“当初谁替你们安了家、落了户,谁替你们摆平了小娘子、欠债钱,你们怕是都忘干净了!要不是我裴钧,你们一个个还在南京关守城墙,听上头放个屁都能震破天去,哪儿能有如今这折腾我的好日子过!”

那几个侍卫登时赧了脸,没再出手阻拦,而裴钧再试着往外走去,却也只能走到游廊角,就又被外层的侍卫逼退回来了,便又连带着这些侍卫一道骂了个透——

他自知如此是出不去的,可眼下首要能做的,却也只有大呼大叫,好让更多人知道他裴钧被关在流萤殿了。这样姜越若是在禁宫插了眼线,说不定就能很快得知他已被姜湛软禁。这一来可以让姜越在宫外想想法子助他出去,二来,也好让姜越知道他身不由己,让姜越更加留意照顾外头的裴妍与李氏父子的两宗案子。

他引着一丛侍卫边走边讽,沿流萤殿的宫墙转了一圈,待料得墙外各处可能听见他声音的地方都走过了,他才把伤了腿的姜煊抱回殿中,心下又思索起别的出路。

姜煊坐在矮榻上,怯怯地横着小腿,叫了裴钧一声,蚊蝇般道:“舅舅,那些公公方才到家里要带我走,董爷爷不敢说不……只拉着我不放。这惹得他们不高兴了,他们就把我从董爷爷手里扯开,扯得董爷爷都摔了!我腿疼,又跑不动,董爷爷急得大叫,可他们也只顾把我拉走,说是舅舅在宫里急着见我,抱着我就上车了……可舅舅,你怎么就急着见我呢?我可以在家里等你回来呀。”

这孩子本就怯生,眼下已然怕得很,身上就还微微颤着。裴钧看在眼里,此时自然说不出姜湛要拿这娃娃作质子、当儿子的实情,便只能把姜煊揽在身边儿诓起来,勉力笑了一下:“舅舅急着见你?啊……那是舅舅忽然想煊儿了。你看,今天呀,舅舅偷偷跑来这流萤殿玩儿,见着真漂亮,想着煊儿没来过,就想领着煊儿一道玩儿,这不赶紧就让相熟的公公们去抱你来了么?谁知道你还没来,守着这儿的侍卫就不准舅舅出去呢。他们怕舅舅偷了东西,说要告给你皇叔知道,要你皇叔惩治舅舅。这可把舅舅气坏了,方才就把他们臭骂一顿。煊儿别怕,这儿有舅舅呢,等你皇叔来了,咱们跟他说说清就能出去了。”

姜煊年纪还不大,既不清楚宫里的侍卫是怎么回事儿,也不清楚裴钧和他皇叔姜湛有什么干系。眼下听了裴钧这情理俱在的假话,他果真渐渐消了惧怕,身上不抖了,只还怕生,便伏在裴钧胳膊里抓紧他腰带,像只被老鹰护在翼下的小鹰,一动都不敢乱动。

裴钧隐隐叹了口气,皱眉揭开了姜煊的裤脚,看了看姜煊的伤腿,却见纱布都挣松了,许是这娃娃一路来此都在打闹之故,一时心里便似抽丝般疼,连忙向外沉声吩咐:“世子殿下该换药了,你,去找个太医来!”

姜湛既承诺了让专人照料姜煊,守着裴钧的人便也很守信,很快就请来了当初为瑞王之死验毒的王院正。

王院正的医术,当属太医院中最为高明之一,到底却还是医德拧不过臣德,哪怕从前没少受裴钧恩惠,此时进殿放下了药箱,也还是一言不发地蹲在姜煊跟前替孩子换药,半点不敢宽慰、帮扶裴钧。

于是裴钧便也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直盯到他替姜煊换完了药。

这时的王院正终于抬头,目光陡然撞进裴钧眼里,不由猛一畏缩,又见裴钧抬了抬眉,对他目含示意,便连忙避过裴钧目光,摇头垂眼蹲下来,收起箱子就要走。

裴钧见此,干脆抬脚就踢翻他药箱,一时当中瓶瓶罐罐都噼里啪啦跌出来,还摔碎了三碟药粉在地上,刺啦几声惊得王院正一脸惊怕,却还是不敢开口说什么。

裴钧蹲在他面前,冷冷看进他眼睛:“哎哟,对不住了,王院正。本院这是不小心踩滑了,可摔了您不少好药罢?这些药材瞧着可贵重,本院得赔您,便劳王院正过府寻咱家里管事要账罢,要多少数,您只管说。”

王院正一听,拼上性命摆手:“区区小药,何、何足挂齿,裴大人言重、言重……”说着胡乱收敛了一地碎渣药瓶就奔出殿去,连小太监赏钱都顾不上拿了。

此番一过,这流萤殿就再没了人进来。外面守卫又知道裴钧狡诈,便任他说什么都不敢久听,任他要什么都一一请示。这么一来二去,裴钧见他们不好指使,心怕姜煊这孩子瞧久了觉出不对来,便暂且按下了心中急怒和恨意,先领着姜煊逛了遍流萤殿,将戏做足了,没了去处,便又取来纸笔研墨,将一些民间故事写写画画讲给姜煊听,好歹哄着孩子稍稍分神。

到黄昏,几个小太监送了御膳来,道道珍馐美馔。

裴钧问:“皇上不来么?”

小太监几个都识得他,过去也甚相熟,倒也敢答上一句:“皇上还在御书房呢。”

裴钧冷笑:“见张大人?”

小太监几个相视一眼,不敢应话了,生怕一个闪神说漏什么,把脑袋都交代出去。为首的太监颇难为情地向裴钧作揖,凑他耳边道:“裴大人,您的恩德咱们都记着呢,可咱师父是嘱了咱不能说话的,您就别招咱们了!您还记得当年那小林福么?那小子光是打烫了皇上的洗脚水,皇上嗯一声,师父当晚就拖他出去打死了……那咱可都瞧着呢,才十六七的娃娃哟……”

裴钧压根儿不记得他们说的是谁,却也心知姜湛这宫中只要还依仗着胡黎掌管,那这些太监便绝不敢轻易听别人的话。而无论是前世、今生的际遇,都叫他再次明白:靠权利聚来的蝇营狗苟之徒,大难临头是绝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

他挥手把太监们呵出了殿去,端着碗哄姜煊吃了些饭。姜煊边吃边追问皇叔什么时候来,说他想回家听钱海清讲故事了:“思齐哥哥的故事每天都不重样儿呢,每天还都连着头一天的,可好玩儿了。”

裴钧听着他砸吧着饭菜,就着他这话哄他讲钱海清的故事来听,这又把姜煊的精神打散了会儿,终得以挨到天黑,孩子总算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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