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一句话吓得梅林玉满脸酡红都白了一半儿,被裴钧夹在臂弯里凤眼一睁,这才把嗓子抽回正道儿上,扭头粗声问:“怎么?难道那衣裳是皇——”
“是晋王爷的。董叔没告诉你?”裴钧淡笑着答了,抬手推开他呿了一声儿:“哪个姑娘那么宽的肩哪,你娶吧。”
“瞧我这嘴!”梅林玉连连抬手打自己大嘴巴子,“喝多了喝多了,我这草民哪儿有命消受晋王殿下,修衣裳都是前世积福了……”
“那衣裳你瞧了没?”裴钧跟着他一道往雅间走,“还能修不能?”
“瞧了瞧了,自然能修!这世上哪儿有不能修的东西。”梅林玉随手招了两人去备菜,客客气气替裴钧把门帘儿撩起来,“绣工倒寻好了,丝线也都齐全,可我的哥哥哎,你让我一时片刻上哪儿给你找那么多白鸭子呀?还有那上头的药水儿,这你得问问老曹去!”
裴钧进屋坐在了桌边儿,见堂生很快进来倒上了茶,闲闲弯眼笑他一句:“老曹还管鸭子的?”
梅林玉当即不负所望讲了句荤话:“啧,老曹他鸡鸭驴兔儿什么不管。”说完同裴钧一齐大笑起来,被裴钧一个爆栗敲在脑门儿上:“老曹的玩笑也敢开,下回要叫他打你了!”
梅林玉当即假哭着“哥哥饶命”作势跪地求饶,被裴钧扯过去坐了,这时雅间儿帘子又打起来,一息前吩咐备下的菜竟已热腾腾地送入,梅林玉便又搓搓手站起来,亲自把一样样鸡鸭鱼肉端在裴钧面前,掏心掏肺道:“哥哥来得突然,我这就只能把别桌的菜先端来了。瞧瞧,弟弟为你甘愿落草为寇抢食儿吃啊,哥哥可别负我!”
裴钧抬脚在他小腿上一踢:“什么落草抢食儿,说得我跟你家养的鸡似的。”
这一说到鸡,梅林玉眼睛都亮起来,一边把雕了金丝儿的筷子双手奉给裴钧一边劝他:“哥哥哥,我家斗鸡场又来了好鸡了,你几时来我领你斗斗?”说着一拍大腿,嘴巴又管不住了:“我那鸡可带劲儿,叫得嗷嗷的!”
“什么鸡还能嗷嗷的,怕不是得了瘟罢。”裴钧低眉接过筷子磕齐了,夹来一簇青菜吃,“我这儿总要翻了年才得空,眼下哪儿忙得开。”
梅林玉替他忙活完了,袖起手来坐在旁边儿看他吃:“但你可多时候没来了,咱斗鸡队也不操练,翻年的赛事可得输个够呛,前儿瑞王爷还说呢……”
瑞王爷姜汐出身尊贵,是玲太妃蔡氏所生养,算少帝姜湛的庶兄。他虽比姜湛大上个十来岁,可成日却游手好闲、提笼架鸟,一身赖肉多是往声色犬马里打滚儿的,尤爱往梅林玉各处红楼绿馆里转转,斗鸡赌石就更不消说,于是朝廷从不敢指派他什么官位,所求只是他别惹事儿,不过吊了些食邑在他身上,养着他金丸砸鸟、庸庸度日罢了。
梅林玉商家心性,从来对谁都说笑,可同裴钧说到这瑞王爷,脸上笑却收起来些,只把方才被揉歪的发冠理了理,留下个话头,便抬了雪花银瓷瓢给裴钧打了碗菜汤,恭恭敬敬搁在他手边儿上。
裴钧无喜无怒端起来喝一口,瞥他一眼:“他还说什么了?”
“他们亲贵几个不每月都要去讲武堂里议议军机么,他就也得去。”梅林玉抬手蹭了蹭鼻尖儿,哼声笑笑,“听说他前儿是在讲武堂里被晋王爷骂了,倒是骂了什么他都说不清楚,估摸只是气不过晋王爷年纪轻却要压他一辈儿管他叫侄子,竟也气得砸了我二月楼里头一屋子好东西,银子都没留一颗就拍屁股走了,还打了我那儿几个姑娘呢,弄得都没法子见人了,尽糟蹋生意。”
裴钧放下汤碗,平平扒了口饭,“平常你也没少坑他钱,这亏你就吃了罢。”
梅林玉瘪嘴瞪他一眼,逗得裴钧低声发笑。
“不过……”梅林玉袖着手撑去桌沿儿上,眨眼巴巴望着裴钧,小心翼翼地问:“妍姐嫁去瑞王府里也七八年了,见着时候倒少……她没受什么委屈罢?”
裴钧垂眼挑着盘里的茴香豆,眉都没皱一下:“不知道。想知道你自个儿打听去。”
“行行行,我不问了,哥哥你别气。”梅林玉恹恹缩回手去,换了个话头:“哎,最近哥哥往哪儿发财呀?有没有闲的路子,给弟弟指指呗?”
裴钧顺话想了想,还真想到那吴广盐业的事儿,问梅林玉道:“你家里造船的生意还做么?”
梅林玉点头点得似鸡啄米:“做做做,做着呢,怎么了?哥哥有东西要运?”
裴钧已然吃完了饭,由梅林玉亲手递来张蚕丝儿绢子拭了拭嘴,站起来笑眼看着他:“想知道?想知道就先帮哥哥打艘船。”
“打船?”梅林玉将绢子接回来,开开心心道:“成啊,哥哥想要什么样儿的?红的绿的?赶明儿画给我,我即刻就寻人做去。”
“真乖。”裴钧满脸慈爱地抬手拍拍他后脑勺,嘱咐一句:“晋王那衣裳的事儿,待我近日叫了老曹再回头寻你。”
梅林玉哎哎答应,当先一步撩开帘子送裴钧出去:“哥,那你得跟老曹讲清楚了——你是要真真的白毛儿鸭子,也是要真真的鸭绒药水儿,不是雏兔儿瘦马花泥膏子,不然他能打江南给你拉一车细皮嫩肉的男娃娃来,到时候再说是给晋王爷逮的,好家伙,那搁哪儿都说不清了。”
“你这嘴真是——”裴钧扬起手来直想抽他,可对着梅林玉那一张俊脸上的笑,却又抽不下手去,只得又啧啧两声放下手来,“罢了,走了。”
梅林玉点头哈腰地笑,还塞了把油纸伞在他手里:“哥哥慢走,哥哥常来!”说完翘了指头再尖起嗓子道:“奴家等着哥哥来上船呀!”
“滚进去发疯!”裴钧最后笑斥了他一句,抬腿走出半饱炊的门槛儿,将喧闹人声一时尽隔身后。
外头天色早暗,夜幕已升,果真下着飘零的雪。
裴钧垂眸呼出口白气儿,撑了纸伞便拾道往回。此时周遭渐渐静下,入暮前司崇门外的那个抱孩子的赭色人影便又悄悄进了他脑子去,甚有那句内侍告吉的“小世子一年更比一年”……
而一年更比一年什么呢?
裴钧轻轻叹出口气。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年又一年的。
他记得那小世子根本没挨过年尾。后来瑞王妃过继了底下早死姨娘的儿子养在身边,裴钧略略估算,在他死前,过继的那孩子,估摸也有九岁大了。
长街上的雪积起好一些,裴钧补褂外罩了狐皮裘,默默无言地撑伞顺街走着,待过了个街口,正见个推了烤栗铁炉的老父,似是收摊儿回家了。
这老父冒着雪,身后跟了俩小娃娃,手里还牵了个大些的,嘴里正絮絮叨叨地训着:“……爹赚点儿银子多不易,供你你还不读书——不读书怎么考举人!”
“考举人有什么好?”他手里那孩子仰头问他,“爹爹,读书可累啦。”
“累!不累怎么考得上!”老父啧了一声,提起声音点他脑袋:“考举人好处可多了去。等你中了举,一路上去再中进士、点翰林,点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
“赚谁的钱?和卖栗子一样儿吗?”孩子打断他。
裴钧听到这儿,轻轻笑了声,抬眼看那老父紧了紧攥住孩子的糙手,已抖落出他仅有的见识:“自然一样儿的。等做了官,谁的钱不能赚?咱们卖栗子也是替当官儿的赚了钱呢,你再瞧瞧那当今的——”他颤抖着压低声音,“——那裴尚书,他不连皇上的钱都赚么!等你日后也做了大官,还要坐堂审案子打人呢,出起门来开锣喝道,可别提多威风。这要不念书,不考举人,不做官,威风哪里来呢?”
可他手边两三个娃娃是听不懂老父的警世名言了,不过只听见句裴尚书,嘻嘻哈哈就唱叫起来:
“裴尚书,裴尚书!说他像猪不像猪!吃了私家又吃公,迟早吃成个大胖虫!哈哈哈哈!”
老父吓得丢了车去一个个捂他们嘴,无奈一人却追不上三个。三个娃娃在街角上且跑且跳,将这童谣再唱了整三遍,这才嬉笑着被老爹逮住老大,提了后脖领往南边儿巷子里撵。
而裴钧在此撑伞拐向东去,在夜雪长巷里踽踽走了一炷香时候,终于回了忠义侯府。
府里董叔还没睡下,紧赶着叫六斤去打了水替裴钧宽衣擦身,自个儿立在边上报府里的事务。裴钧听着点头,想起一事,解了衣裳问董叔:“邓准呢?”
董叔道:“睡下了,我去替大人叫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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