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2 / 2)
“那个孩子,除了发色不像,他的眼睛,他的脸,真的很像我。我第一次看到我自己的孩子,活生生的,感觉……很新奇,也有些无措。我派人买了很多孩子喜欢的零嘴和小玩意儿哄他。我甚至还带他去马场挑了一匹小马给他。
“他一开始很开心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他就想起了他娘,要去找他娘。他娘已经成了共天的腹中之餐,他又怎么可能再找得到?他找不到他娘,就开始哭,一直哭一直哭。我已经很努力地哄他了,可他还是一直在哭,怎么都哄不好。然后……”
陈若霖停止了抚摸长安脸的动作,目光移向虚空,仿佛看着什么人一样。
“然后,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发现我娘不见的时候,我也曾到处找她,我也曾整天整夜地哭。可是没人哄我。如果那时候有人像我哄他一样地哄我,我就不哭了。但他为什么还是哭呢?”
他疑惑地皱着眉头,仿佛百思不得其解。
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目光聚焦,重新看向长安,问:“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吗?是在我十岁,跟着那些海匪从海岛回到榕城的时候。我父亲虽然厌憎我,但他要在其他世家面前维持自己的颜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死在海匪手里不管。所以他把我从海匪手里赎了回去。我离家一年多,我的奶娘已经被派去照顾十九弟,但因为我回来了,她又被调回来看顾我。她对此很不满,经常故意饿着我冻着我,竟日虐待我。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死,我死了没人在意,而她却能再去寻好差事了。
“我知道只要她想,她就能让我死,因为那时候没人会帮我,我只能自己帮自己。我开始去偷东西讨好她,起初只是一些酒菜吃食,渐渐的便是银子首饰。她见我能让她发财,对我又好了起来,于是我偷给她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了。
“我在行窃时被人当场拿住,自然交代是我奶娘逼我这么做的,我身上的伤痕,她给儿子盖的新房都是证据。那时候我就知道,不管多大的事,只要闹到明面上去,我就不会死,因为我是陈氏的血脉,而且我还是个孩子,我爹要脸。我被打了,我奶娘也被打了,我没被打死,但她被打死了。当时她就离我两三丈远,我看着她趴在长凳上被打得血肉模糊无声无息,突然有些羡慕。因为她死了,没知觉了,自然也就感觉不到身上那些伤口的疼痛了,也感觉不到寒冷饥饿,寂寞孤独。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而我还活着,我的伤让我痛不欲生,余下的日子我还得继续忍受寒冷饥饿,寂寞孤独。
“我没这个胆量自杀,于是常常怨恨,怨恨我爹既如此讨厌我,为何不干脆杀了我?为何要让我活着来承受这一切?是不是让我活着,其实就是他对我的惩罚?”
他的眼里溢出泪水,继续道:“他的哭声让我陷入回忆无法自拔。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那么痛苦,那么无助,真的好像我,好像当年的我。想起当年我内心所愿,我试探地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他就笑了。我不知道当时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但我真的看到他笑了,很开心的模样。所以我越掐越紧,越掐越紧,直到最后他笑累了,睡着一样闭上眼睛。我如梦初醒,发现自己已经杀了他。”
他泪眼迷蒙地看着长安,问:“你告诉我,你真的没想过我会杀他吗?一丁点都没想过?”
长安眼眶湿热,伸手捂住了他的双眼:“对不起。”
陈若霖终究忍不住怆然:“你为何要对我如此残忍?”
“因为……因为我总是震慑于你发病时的疯狂,却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你,其实只是个病患。”
不知何时睡去,次日长安一觉醒来,身边早已没人,酒气未散,被褥却已冷了。
昨夜是陈若霖第一次在她面前喝醉,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谈起自己悲惨的童年,也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
诚然他醉得并不彻底,但她相信昨夜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真的。
在海岛时她就看出来了,他喜欢孩子。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长安对心理学没什么研究,就他昨夜描述的情况来看,他这病应该属于那种特定场景能触发特定心理从而让人短暂地失去自控能力的病,或许应该叫什么应激性人格障碍?
他是有病的,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那她呢?明知他可能会发病还坐视不理的她,难道也有病吗?
长安曲着双腿坐在床上,十指深深插进自己的发中,抱头不语。
她算什么人?有资格这般草率地对待生命?因为来到这个世界,见惯了朱门肉臭苍生刍狗,又顶了个九千岁的名号在头上,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像这个世界的统治阶层一样为所欲为麻木不仁吗?
她说陈若霖一直往前走,她自己何尝不是?如若停下来回顾,只怕就会发现,自己早已脱离了踏出第一步时的初衷了吧?
不回避地说,陈若霖不论遭遇何种悲惨境遇都不足为奇,而她,又何尝不是?
接下来几日,陈若霖都没有出现。
在不下雨的时候,长安每天还是坐在观潮厅前的月台上喝酒看海。
天冷了,圆圆给她准备了许多厚厚的坐垫铺在月台上,五彩斑斓的,倒给这肃杀的深秋平添了几抹颜色。
无人打扰的日子里,长安也想了很多。
她原本想带着圆圆红药他们逃去海外,但陈若霖杀子这件事让她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强大完美道德高尚的人,她就是个有着诸多缺点的普通人,和上辈子一样。
去了海外,她如今拥有的权势地位乃至积累的人脉关系统统作废,而那里对圆圆她们来说不仅人生地不熟,语言还不通。普普通通的她,能够为她们这么多人的余生负责吗?
其实需要逃的从头至尾只有她长安一人罢了,至于圆圆和红药她们,只要有银子,他们可以消失于市井,安稳地去过自己的小老百姓日子的。
真正难以安置的,唯有陶夭和纪晴桐罢了。
自从李展死了,原先安排在夔州的眼线失去作用之后,她就一直追不上纪晴桐的步伐。刚在龙鸣山下埋下眼线,她被张君柏带去了丰城,刚在丰城找到了适合做眼线之人,她又被张君柏带离了丰城。路途遥远,传递消息又需要时间,所以她的消息总是滞后。
如今,也不知纪晴桐到底身在何处,情况如何了。
每每想到这些事便心情烦闷,酒也不能消愁。长安让人给她备了马,沿着上次陈若霖带她跑过的海岸边那条路跑。
毫不意外路上又看到了那位独自站在海崖上等待自己丈夫的老妇人。
长安纵马过去时并未停留,回来时却在海崖下停了下来。
她下了马,走到那老妇人身边。
六十多岁的年纪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真的很老了,老到足以使她鹤发鸡皮脊柱弯曲。
但她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就连那雪白的发丝都用发油抿得一丝不乱。
她眺望着海面,目光坚定面色平静。
长安绕着她走了一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开始用陈若霖的那套理论给这妇人洗脑:“听闻你丈夫失踪已有三十九年,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老妇人不回答,也没看她。
“若是还活着,你认为他是会在外头独自过这三十九年,还是早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老妇人依旧不回答,不看她。
“若是死了,那你便是等他到死,他也不会知晓。你的等待,又有什么意义呢?”
许是这三十九年来老妇人已经因为自己的等人之举遭受过太多的质疑,所以长安的话根本没能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从开始到结束,她始终保持着自己最初的模样,不动,不语。
长安开始觉得自己无聊,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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