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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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的,平日里宋观鲜少有和小皇帝单独说话的机会,未料此时相遇便是这样咄咄逼人场景,倒是一怔,小皇帝这时已经再次开口:“宋爱卿是不是奇怪,今晚怎么会见到的我?”

的确奇怪,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眼下气氛诡异,宋观不想再由着对方握着手,膝盖一曲,就要再次跪下。而这一回小皇帝没拦着他,倒是松了手后退一步,由着宋观去跪。

宋观沉声道:“臣是万万不敢有此念头的。”

此时夜已深,月更东沉,四下里只有夜风呼号而过的声音,小皇帝轻笑一声,却是对着那些执灯的宫人说道:“你们都站开些。”然后他走到宋观跟前,步态隐约有杀伐之气,半弯下了身子。需说小皇帝体态的确好看,是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模样,他微微启唇,凑在了宋观耳边悄悄话一般的,亲昵地轻声说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宋爱卿连太后都敢恋慕,敢问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是宋爱卿不敢做的吗?”

宋观:“……”

宋观被这惊人的话语给吓呆了,一下子抬起了脸,他委实没想到,小皇帝的脑子里,居然开着这样的脑洞!

大抵是宋观蓦然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太震惊,小皇帝忍不住伸了手想摸摸宋观的脸,但手伸了一半,隔空里虚虚的一触,就又凭空收了回来。小皇帝直起身子,背过了手,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知道的。而且你同上官今夜之事,朕当然也知晓,上官宴同太后生得相似,若朕还猜不出宋爱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实在是可笑了。”

一语毕,他笑了一下,因执灯的宫人都已站远了,遥遥的那一点灯影实在无法将宋观他们二人照得清晰。小皇帝紧盯着宋观,眼神在夜色里却意外得明亮,他嘴角笑意加深,那种微微变化的表情顿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之感,他轻声说道:“朕倒是好奇,方才丞相去见太后时,都是说了什么?丞相大人在太后面前,也会是像在朕面前这样凛然不可侵犯么,还是说是会成另一番模样,可有娇喘连连不胜娇羞……”

“……”这都什么东西?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宋观忍无可忍出声打断对方,“陛下!”

轻轻嗤笑了一声,小皇帝看着宋观,眉眼弯弯,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了,只是神情里渐生出一种越发孩子气的顽劣,他戏谑地说道:“宋爱卿做什么不好意思,太后的手段如何,朕也是见识过的,也当真是能叫人欲仙欲死,欲罢不能。只是朕没什么本事,不能叫太后给朕宽衣,倒是由着他作弄了朕好些年。有些趣意朕没能体会到,但宋爱卿的大哥怕是清楚的很。你们兄弟同侍一人,果真香艳得很。太后有福,朕为人之子,也替太后高兴。”

宋观吸了一口凉气,也不知对方言语中真假,只觉自己听到很多了不得的东西。他今晚遇到的小皇帝很不对,或者说他今夜遇到的所有人都很不对。这种“不对”或许彼此心知肚明,却又是说不得的。宋观继续跪着,一时无言,半晌才道:“臣与太后之间,诚然不是陛下所想的这般不堪。”

小皇帝并不将此话当真,微微一哂:“那么今夜刺客之事,丞相大人又是要如何交待呢?”

宋观不答。

小皇帝继续道:“刺客已自裁了,现在只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是和宋大人早些年审理的一桩奸细案相关。这人是那刺客的表弟,算来今夜便是冲着宋大人去的。只是如今刺客已死,又没了三个朝中大臣,这般行刺事件,怕是要牵连得广了,爱卿是这场晚宴的发起者,偏偏自身又安然无事,中途还消失了一段时间……”小皇帝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微微一笑,话到此处一转,“朕不知丞相大人是准备做如何打算,不过,朕这里有一个法子,不知爱卿是听还是不听呢。”

宋观此际默了一会儿,道:“听陛下一言,胜读十年书。”

小皇帝轻轻“哦”了一声,这一声尾音拖得极长,他笑着说道:“那若是朕叫你去边疆,你是肯还是不肯呢?”

宋观闻言蓦地抬头去看小皇帝。

这个动作是十分无礼的,但他在小皇帝面前其实一直挺无状。小皇帝提议对宋观来说,真真是刚瞌睡了就有人送来一个枕头,但唯一的问题是,这个提议情形,和大纲所述完全不一样。他不太懂小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可是方才他在太后那边走了一遭,心里已经开始发虚。这些年太后一直将他看得挺紧,他原先觉得对方会这样是因为大哥的缘故。然而刚刚殿堂上发生的事,却又分明地昭示着另一种可能性。宋观觉得如今太后应该是不会轻易让自己去边疆了的,眼下小皇帝的这个提议,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也说不定。

宋观今夜经了很多事情,实在心神俱疲,小皇帝到底是如何心思,宋观实在不敢随便假想以致于最后被打脸。他没有直接应下,最后只迂回着试探着说道:“陛下让臣去边疆,臣自是不敢请辞的。只是臣怕去了边疆之后,臣也不见得有什么作为,说不得只出了个拖后腿的作用。京中才出了如今这一件事,臣不当远行。臣不当拖累旁人。”

小皇帝闻言脸上笑容渐敛:“宋爱卿倒是个有情义的人。”他此时的脸上表情淡得就像是月光之下万物的影子,虚浮薄弱得只余留一点,他极其冷淡地说道,“爱卿口中这‘旁人’二字,恐怕也只是专门指的上官一人罢——丞相大人,朕便直接告诉你好了,此次你若去了,朕便可保上官平安,不管之后别人要对他做什么,朕都会将他护住了;但你若不去,届时上官身上发生点什么,朕可就不能保证了。”

这小皇帝还真是铁了心的要他去边疆,居然拿主角受来威胁他。

宋观跪在那里,心中琢磨了一会儿,但他也确实不能马上一口答应,所以只说:“陛下这是在威胁了?”

小皇帝低头看着跟前的宋丞相,幽暗的光线里,他看见宋观的眉目浸在这如墨的夜色之中,那五官恍惚依旧是当年模样,仿佛还是当年花灯节上那个牵着他手的宋二公子,他忍不住放软了声音:“朕不过是给爱卿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丞相大人难道是不信朕吗?”

宋观道:“如果臣说不呢。”

小皇帝看了宋观一会儿,突然笑起来:“若爱卿要朕说句实话,那么朕的这个提议,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选项。”

宋观有片刻未语,直到小皇帝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才说:“臣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

小皇帝微微颔首:“你说。”

宋观叩首行过一礼,才又直起了上半身子,他的神情像是此刻冷冷月光,那是没有温度的清辉之姿。小皇帝听得宋丞相宋大人问他:“臣此一去,可果真能回得来?”

天幕是稀薄的深重湛蓝,曙光不知何时才能落至人间,只有一轮圆月寡言地挂在半空之中,没有星光。这一句话问出来之后,宋观分明察觉到小皇帝的呼吸一下子就乱了,他心中顿时了然。其实这一问甚是冒险,但好歹从结果上来说是没有白问的,如今这整件事当中意味如何,他已分明知晓。

“爱卿怎会这样想。”小皇帝走到宋观跟前,看着宋观,露出一个笑来。他的神色在这一笑之间变得极其柔软,整个人都变得尤其像是以往宋观印象之中的小白兔模样了。小皇帝轻轻问道,“那宋爱卿最终的答案又是什么?是决定去呢,还是不去?”

宋观不再看小皇帝,他俯身拜下,行的是一个大礼:“陛下所愿,臣理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此时此夜,楚王宫里万籁俱寂,小皇帝望着宋观跪拜的模样,眉目间依旧带着一种柔情,只那柔情尽头显出几分沉郁杀机来,竟都有些怨毒了。他弯了弯嘴角,随即露出的是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小皇帝温声说:“那丞相大人今夜便动身罢,朕已经全都安排好了——其实朕也不愿叫丞相大人这般劳累,只是你也该知道的,若是动身晚了,怕是再也不好这般行事了呢。”

第二日,众人得知的消息,便是宋二公子留书说是去往边疆,并且老早就走了。前一日的楚馆事件,也有了一番解释。原来宋丞相宋大人早有这般准备,这楚馆相约不过是变相的道别之宴。丞相大人与众人喝得甚是尽兴,之后动身离席,不愿打扰诸君雅兴,便悄悄离开了。谁能料到后面这样的惨剧事故,竟有刺客来袭,朝中三名大臣因此亡故,还有五位仍在病床之上。但这事惨归惨,老实来说,却是同丞相大人没有什么关系的。

自然,叶御史站出来又是鸡血澎湃的一通骂。以往宋观在场,总是影响他发挥,现在宋观人不在,他一撩袖子,升腾起一种类似于“新仇旧恨一起报”的情绪,骂得十分通体舒畅。

而一只手数得清的那几个真正知情人,对于此事真实的细节,都是三缄其口。除了小皇帝,他们心中都有种……这其实是宋观故意在躲自己的微妙感觉。最后太后召了人来询问时,大家言辞里都对彼此有所隐瞒,宋二下落倒成了个谜,众人只落手一封真真假假的书信。

临渊道观里宋大公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倒也未说什么,太后着人去寻,竟是没将宋观找到,为此宋大公子动用了一些平日里绝不动用的暗线。也是,就一日功夫,还能跑到哪里去,赶紧先找回来才是要紧。可谁想暗线尽数散出去都还没将人找到,宋大公子终于勃然大怒,因为这明摆着就是有人暗中帮着宋观出行,还打了掩护。宋大公子被气得喘不过气来,服了药之后,他闭目按着椅子扶手,满脸的戾气,然只字未语,可是这样看着更让人觉得可怕,毕竟这其中差别,就像是闷了一口气要炸开的炸药罐,和持续往里加火药的闷气炸药罐——前者炸人一脸血,后者估计能把人炸成一等残废。

小皇帝这些时日便过得很有点遭罪,虽然他行事没落什么确凿证据,但多多少少落了些行迹,总是会让人怀疑头上来的。他咬牙硬撑着,直到边疆传来确切的消息,说是宋丞相的确当真是到了营地,还审批说要当监军。

太后便为此事寻了宋大公子进宫说话,两人正事说毕,床幔遮笼的濛濛光影里,太后便这么斜靠在床榻上,一手拿着烟袋。他漫不经心地抽一口,吐息之间有白色的烟雾从他口鼻浅淡地缭绕出来,蒲太后眼角缀着一颗的泪痣,烟雾苍白对比之下,其他面目神色反而全都模糊了,蒙蒙的叫人看不真切,只有嘴唇颜色是尤为鲜明的红。

他饕足而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像没了关节的蛇,问宋瞻:“我听说你前日险些又犯病了?”抬目斜过去一眼,顾盼里看着颇为不端庄,他问道,“当真这么生气?”

宋瞻冷声说:“没有这回事。”

蒲太后搁下了手中烟袋,眉头微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他每次见着宋瞻,便总是忍不住要多说两句有关宋观的事情,哪怕是此时心中有鬼,哪怕是此时觉得心虚。对于宋瞻和宋观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以前闲得没事就要挑拨一两下,也不是真意,只是闲得无聊时寻来的一点乐趣,是要看宋瞻维持不得那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他见不得宋瞻俯瞰众生,总怀一点恶念的,是想要宋大公子为这众生哪怕是之一所绊也好。凭什么旁人苦苦挣扎于浮世名利,而你宋瞻的姿态就能这样好看?我不信邪偏就要你堕入人间为这红尘色相缠身苦恼,再做不得那逍遥洒脱之态——

可这些都是以前心底包藏的念头了,而如今他再说起那些相关的话,倒是心里也觉出几分自己都不忍的酸意来:“你以前……不是巴不得宋二离你越远越好么。这回他要走,你又不同意了,我们贵妃娘娘果真心思如同海底针。”

宋瞻侧过脸,他隔着床幔看着外头影影绰绰的景物。

他是不可能让宋观离开的。这一点无论他口头上说过什么,都是这般意思。

父亲和阿爹的死去,像是将他一整段人生断裂成两截,而一同经过此事未死的宋观,便是这其中结点。倘若他不愿意前半生与后半生分离,那么同意宋观离开,就永远都只可能是一个戏言。是,他怎么可能当真允许宋观离开。可如今宋观也的的确确是离开了自己,宋瞻靠着枕屏冷静地想着,但他总是要回来的,然后他想,等宋观回来了,他一定要打断宋观的腿,让他当真从此之后哪里也不能去。

外头熏香炉里燃着静神的水安香,烟罗暖色的床幔里,宋大公子眉眼冷冷地对蒲太后说:“那你一定是记错了。”

蒲太后闻言笑了笑,翻一个身,懒洋洋地一只手搭过去:“依你依你都依你,你说我记错,那我便是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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