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2 / 2)
这么些年过去,昔日小白兔一样的小皇帝也已是长开了,只是依旧没有宋观长高。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少年天子的脸上,惯常的便带上了一种似笑非笑的意思,那是一种没有什么太多实质含义的笑法。好像他身上曾经的软弱可欺,是一下子被人剥去了似的,眉眼间陡生出了一种沉郁色彩。偏有时候真的高兴了,又会突然露出一个特别明丽的笑来。小皇帝本来就是人畜无害的面容样貌,是以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就会给人一种极强烈的不谙世事的天真之感,属于不带一丝阴霾的那种。由其笑得少了,就显得这样的笑容尤为难得可贵,像极脆弱的坚强,一旦被人逼取,就会破碎。的确是很招人怜惜的,无怪乎那些保皇派会为了小皇帝得要死要活。
在小皇帝走到跟前的时候,宋观口中的话语很明显地顿了一顿,但他很快又恢复成了若无其事的模样,是继续从容地说起了他的官腔。
大楚的天子就这样看着宋观,眸子黑深而清澈,他对宋观所言不做只字评价,不说好或是不好,也不说赞同或是不赞同,只是不做声地看着人让人继续说下去。
直到一侧屏风后的太后出声打断:“够了!”
小皇帝嘴角翘起。
少年天子慢慢地侧过身,看向屏风之后,脸上笑容含着点不太容易让人察觉的轻讽意味,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母后可是有高见?”
眼见小皇帝和太后又是当朝掐上,宋观默默地站回原位。他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对他来说,无论最后大楚变成什么样子,都不是他关心的事情。朝堂之上,两方人马又是逐渐争得不可开交,但他不关心,也不搅合到里头。要说这事奇就奇在,旁人竟也各自都颇有默契地不拉宋观下水,居然是由着他当个局外人似的。宋观向来没心没肺,一堆吵得不可开交的人之间,他也不管合不合理,是心安理得地发他自己那不明显的呆去了。
倒是下朝的时候,他远远地和主角受碰了一个正面。
这一日是主角受第一次上朝,当然,宋观是没想过要和主角受套近乎的,依着两人立场还有官阶排位,也没有交情余地可言。那会儿主角受和另一个官员站在他要走的路线之上,对宋观来说,这时候不太适合突然改道,也没必要突然改道,所以他就继续走着自己原本计划好的路。于是自然而然的,在双方还有些距离的时候,他和主角受的视线正撞到了一处。
宋观是眼见着对方看着自己露出了一个略显吃惊的表情,紧接着上官宴身旁那人侧身对上官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主角受神情一下子仿佛饱受惊吓似的,那呆愣的震惊意味,真是遮掩都遮掩不住了。
宋观当这丞相当的,他自己也知道,在保皇派那儿名声是很不好听的。看看主角受现在这表情吧,想必保皇派的人又在背地里说他坏话了。但被人说说坏话又不会掉块肉,宋观无所谓地继续十分镇定地往前走去。待走近了,上官宴和身边的人都往后退了一步。这个么,虽然大家暗地里恨得牙痒痒,但明面上还是要讲求这些有的没的尊卑规矩,谁让宋观他是百官之首的丞相呢。
上官宴和身旁的人均是弯腰保持行礼的动作退到一侧,得让宋观先走。宋观不紧不慢路过主角受的时候,下意识里是很自然地瞥了一眼,恰巧此时上官宴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正偷偷抬眼看他。
一侧宫墙上特意扶植的一簇簇的蓝花矶松正开得荼蘼,最盛之境莫不过如此了,再过一步便要枯萎。这花荼蘼至此,竟似舍生忘死。此时九月,风吹在面上,有一种夏日凋敝的凉意。蓝花矶松不耐寒冷,也不宜高温曝晒,甚是娇弱难养。那些花盈盈的一捧聚拢在一处,枝条柔弱地下垂,青翠叶间,淡雅色泽的花朵开得颇为肆意张扬。这花墙之下,视线相撞的这一瞬间,上官宴莫名颤抖了一下,可他怔怔里,竟也未曾再敛目低眉,只是这么看着宋观。
然而便也就是在两人将将要错身离开的时候,上官宴突然改了姿态,是对宋观俯身一拜,行了个大礼。
宋观生受了这么个大礼,脚步一凝。
说起这个大礼,倒是有两个情景可以用的。一是用来表示对活人的尊崇道谢,二是用来表示对死者的敬重之意。但他同上官之间没任何情分交集,就算非要清算说有,那两人也就只有花灯节上的一记耳光交情了。可对方应该是不知道这是他做的,而且如果知道,也肯定是要气个半死才是。所以“对活人的尊崇道谢”之意自然是不会在这行为解释的里头了,那么如此说来,也就只剩下“对死人敬重”的这个说法。
宋观想到此处一时也觉得这个结论太惊人,但自己这么一路想过来,逻辑顺畅的,也的确没什么问题,这答案还真是合情合理的唯一解释了。
于是他不禁又多看了主角受两眼:尼玛现在保皇派都已经这么嚣张了吗?敢这样挑衅?虽然是主角受吧,但一个新晋官员胆子肥成这样,照这个尿性下去,大家在结束和敌国斗争之前,还能不能好好和平共处了?
第136章 第九弹 人人都爱宋丞相
为着此事,宋观也是略略有点生气。但这生气有点复杂,由诸多原因汇集而成,所以很难尽述。不过他毕竟看得开,一个做炮灰任务的人,还非要讲求这些有的没的东西,就实在是太自讨没趣了。所以略气了一会儿,宋丞相就晚上回家多吃了半碗饭,这叫做“化一切负面情绪为食欲”。然而他却是有这心,但没这身来负担完成此项艰巨任务,这多出来的半碗饭下肚才没多久,宋观便犯了胃病,疼得他咸鱼一般躺在床上,疼都喊不出声来,整个一副“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哪里还顾得了其他事情。
实在是鸡飞狗跳的一个夜晚。
宋观疼得来是满地打滚地在那儿撒泼,小饼又不能对宋观太动手动脚,是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阻止宋观撒泼,顶多也就是防着宋观别磕碰了,后来还是宋观自己没力气滚不动了,才让小饼有了机会给将人抬回了床上。
沾着了被子,宋观便没什么形象的,整个人像个八爪鱼似地牢牢盘了过去。他眉头一直紧锁,方才发了一场疯,体力和精神力都消耗巨大,尽管还是疼,但迷迷糊糊里是有了要睡去的意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将睡未睡之际,宋观忽然感到有人摸了一把自己的头顶,这动作还很温柔,然后紧跟着,自己搭在被子上的手,便被对方给松松地攥住了。那是一只很摸起来很暖和的手,但并不柔软,能摸到手上鲜明触感的茧子。宋观睡意朦胧里,下意识勾了勾手指,指尖蹭着对方掌心的掌心的茧,他脑袋的位置也移动了一下,是把头搁在了怀里抱着的被子之上,就这么撩起眼皮子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看清楚来人的那一刻,宋观真心觉得自己好像人泼了一桶冰水一样,从头淋到尾,那一个是叫透心凉。这下好了,真正是什么瞌睡意思都长翅膀飞了,他噌一下就要从床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胃疼,“大哥?”
宋瞻面无表情地把宋观给按了回去。
细说起来,除了两人第一回在皇宫里见面,宋观见到宋瞻的时候,宋瞻就一直是穿着道袍的,然而今天宋大公子却是穿了一身便衣,这感觉令人有点惊奇。虽然没了制服效应的加成效果,宋瞻看起来稍微平易近人了一点,但在宋观看来,老黄瓜漆绿漆装嫩也依然是老黄瓜,同理,神经病不穿道袍依然还是神经病。
宋观每次见到大哥都有如见到阎王来催命,尤其对方今天乍然出现都没提前来知会一声,这更是了不得了。他扑腾两下要爬起来,却又被对方冷着脸地按着肩膀给按了回去。本来宋观就疼得没什么力气了,这扑腾两下又被一推,倒是躺了回去没再动了,他看向宋大公子,心中没个定数,颇有点“自己难道又干什么要被揍了吗”的惴惴不安感。
因为是真的没什么力气,于是宋观只是小声地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宋瞻表情一如平日淡漠似冰,目光落在宋观脸上,也是冷淡得很,他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说:“胃很疼?”
宋瞻是经常自说自话无视旁边人的问话的,宋观早就习以为常,被这么着,他也就顺着对方的问话“嗯”了一声,便不再管自己开头提的问题,但与此同时,他也是没想过要借此来细说自己胃疼的事情,因为无论是为什么会胃疼,还是胃疼到什么程度,都是一件十分无聊不值得探讨的愚蠢事情。
因而宋观不再开口,这一声有气无力的“嗯”之后,他们两人之间也就一时无话了。
宋瞻坐在床旁,还握着宋观的手,对于彼此之间的沉默,他并不在意。两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对望了了一会儿,窗外忽然一声夜鸟啼鸣,也不知道是品种的鸟类,粗哑的叫声,听着倒像是乌鸦。而宋大公子在这声鸟啼惊动声中,是身体倾靠了过来,他一只手撑在了宋观耳边的锦被上,垂眼盯着床上的人,然后慢慢俯下了身。
宋观不知道宋瞻要干什么,一时有点受惊过度。这些年他在外头摆那丞相的架子,摆得很是见风见雨,但尽管如此,他每次遇着大哥的时候,依旧还是挺认怂的,更何况此次又是在病痛之中,他自然撑不起那“虎皮”,于是就这么直愣愣地傻眼看着宋瞻松了握着自己的手,转而俯身撩开了自己上衣下摆,而后又摸上了自己的一张肚皮。
肚皮这块地方一直以来就是动物的要害部位,因为柔软,不设防,花花肠子和脾肺肝脏都在区域里面。宋观被那不属于自己的掌心温度给烫得哆嗦了一下,本能地就要往旁边滚去,是要躲开宋瞻的手掌,但好歹侧过半个身子之后又回过了神,于是硬生生忍住了自己的动作。在紧张之中,他不自觉地抓住了一缕宋瞻的头发,声音不太明显地发着颤,叫了一声:“大哥……”
宋瞻按了按宋观的肚皮,他手心的温度比宋观皮肤高出很多,宋观的肚皮摸着温温凉凉的,他忍不住多揉了几下。手指在这过程里向上慢慢摸索到了胃部的地方,宋瞻说话语调依旧冷冷的,一时有种什么温情意味都没在里头的凉意,只是说话的内容却截然相反的是:“揉揉就不痛了。”
宋观:“……”
大哥你为什么可以用那么冷酷的表情,说出这种哄小孩一样的话……
宋观觉得自己的胃好像更疼了,一张肚皮一直剧烈起伏地收缩着。宋瞻摸着宋观的肚皮轻揉了两下之后,微微一顿,收回了手,宋观见状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结果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就看见对方回身神色冷淡地除去了脚上鞋袜,然后翻身上了床。宋观整个人都不太好,心中惨叫不是真的吧,不要这么兄弟友爱啊大哥,请答应我让我像以前一样自生自灭好吗大哥!但对方不知他心中所想,又或者,哪怕知道了,也是不会在意的。
宋瞻不容拒绝地将宋观搂到了怀中,一只手按上宋观的肚皮。其实这力道是刚刚好的,揉得也十分有技巧,的确是能缓减疼痛。然而宋观在一惊一乍里,胃部痉挛起来,倒是疼得更厉害了,额际都渗出了豆大的冷汗。宋瞻望着怀里那一张用煞白来形容是完全不为过的脸,一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难得迟疑了一下,才在宋观耳边轻声问道:“这样疼?”
贴得近了,宋瞻说话的气息呼吸便都落进了宋观的耳朵里。宋观是没力气回复这样近乎于废话的问题的,整个人都不自觉弓起身子。宋瞻看他疼得实在厉害,便放开了他,是下床去外间倒了一杯冷茶。宋大公子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那是他平日里吃的用来治疗心疾的药,这药有镇痛效果,无病之人也可吃,不会产生别的作用,而且还有养身的效用。他从里面倒出了药丸泡进杯水之中,等药化开了,然后回到床上,将宋观半扶起来揽在怀中便喂他吃药。
宋观是喝了一口便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因为太苦,他在疼得发抖的情况下,闹了点还不算太让人头疼的脾气,是将脸别到一旁,不肯再喝宋瞻喂他的药水。
宋瞻看着宋观皱眉模样,觉得对方此刻表情就像一只愁眉苦脸的大马猴。他想到这里没什么同情心地笑了一下,动手捏了捏宋观的脸,随后强硬地把剩下的药水都给宋观给喂了下去。
有那么一些药汁便在喂的过程里漏了出来,宋瞻并不在意地用自己的袖子给宋观擦了擦。因着这一阵里的疼痛,宋观是整张脸都疼得没什么血色了,嘴唇更是暗淡得透出一种灰粉的颜色来,偏偏深褐色的药汁沾染在其上,便显得十分得触目鲜明,宋瞻正俯身要用袖子擦上去的时候,微微地停顿了一下。床头白纱灯罩之下的烛光幽微晃动,那些光亮因为透过外头了灯罩上的灯纱纹路,便显现出了一种仿若水文的波动。宋瞻垂目看着宋观,他的面上落下了波纹似的光影,平日里那些冷漠的神情气质都好像被烛火光影洗去了似的。他俯身更低,拇指按在宋观唇角,慢慢的,一点点地抹开了,是将宋观嘴唇上的褐色药汁尽数抹去。
宋观闭着眼皱了皱眉,应该是药效上来了,他看起来没有先前疼得厉害,约摸是下意识地往热源的地方靠近,他往宋瞻怀里缩了一缩,手也揪住了宋瞻腰侧的衣料。
这药不仅镇痛,还有安眠的效用,以前宋瞻在发病时吃了,便能立刻睡上一觉。他一度极其依赖这药,只觉得有这药就好了,何必还辛辛苦苦地去修身养性。再后来他这药吃得频繁了点,这药力便对他来说完全不如当初,镇痛效果没有以前明显,原本安眠的作用也趋近于无。但宋观眼下第一次吃,想必这药效还是很可以的。宋瞻这样想着,将自己擦拭过宋观嘴唇的拇指含入了口中。因为只得一点药汁,所以苦得十分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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