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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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小几已经摆好了两个蒲团,供人盘膝而坐,琉璃灯被挂在了梢枝头,光影在月色里有些恍惚,不大能起到照明的作用,但只有清茶冷酒,也并不那么需要照明,月色已经足够防范打翻杯盏了。

人脸的神色在月色底也似有些恍惚,悲喜都不像太清明的,这睡不着的心事更加让人断不清了,春归很存着些警慎,处心积虑只说愉快轻松的话题,她懂得心里的块磊既然长久无法消释,大约也不能够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就有所转变,毫无用处的劝解不如避绕移引,不去触碰至少不会牵动。

可兰庭却主动提及了。

“母亲性情严厉,我小的时候一度深信母亲对我不喜厌烦,心里觉得委屈,也只敢向乳母倾吐。我记得有一回描帖,因为完成得认真受到祖父的赞扬,兴致勃勃告诉母亲,母亲却蹙着眉头看着我,她说‘几句赞扬你就如此沾沾自得,轻狂卖弄倒能无师自通’,我那时还未正式启蒙,并不懂得太多道理,却是会把自己与兰台比较的,我以为像二婶一样宠惯兰台才能称为爱护,可无论我怎么做,都不能赢得母亲的爱护。”

春归保持缄默。

她认为孩子的识察往往惊人,如她的母亲也极严厉,至少不像父亲一样对她千依百顺,但她从来没有认为母亲对她不喜,乃至厌烦她,就算常被母亲责罚她也能感应母亲对她的爱护。

“那回受到母亲的责罚,我至今都记忆犹新,我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被母亲笞打掌心,那也是我第一次问乳母,母亲是不是厌恶我。‘爱之深责之切’,曹妈妈这样回答我,她说当娘的怎么会厌烦自己的孩子呢?我相信了这话,因为在我看来乳母一贯对我爱护有加,乳母既然这样说了,就不会是哄骗我。”

月色里人面低垂,神色越发的暧昧不清,修长的手指玩弄着青瓷酒盏,就像如今把那些陈年旧事梳理拨分。

“后来渐渐长大,增进知识,越发信了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就算……我也愿意相信母亲对我,方式虽说和寻常母子有别,真意与二婶对待兰台、兰阁并无不同。”

春归洞察了“就算”二字之后的含糊其词,她想这也许就是兰庭心中的块磊了。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连对乳母的认识也并不正确,她们从来都说为我考虑为我打算,但实则不然。曹妈妈接受了我的安排,她的确去了我给她置办的宅子,也毫不见外的使唤乔庄添办物用,但她迫不及待便去了朱家,我想她一直知道老太爷等人的盘算,但如此简单的是非她却装作忽视,仍然坚持不知好歹的人是我,曹妈妈的确是忠心耿耿,但她甘愿付出忠心的人甚至不是母亲。”

兰庭微微咪着眼,笑了一笑:“我曾经是真的信任她,珍惜她对我的爱护,我所有的安排和打算都是为了报答她,从来没想到头来竟然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不过想来我好像不应怨天尤人,因为曹妈妈原本就是朱家的旧仆,她照顾我只是因为旧主是我外家,我对她的旧主翻脸无情,在她看来我当然再不值得她爱护关照了。”

春归继续保持缄默。

她能够洞悉兰庭的悲伤,其实根本不是因为曹妈妈的背离,没人会强求乳母奶妈把自己

视同亲出,就像世上鲜少有人把乳母奶妈当作亲娘一样敬爱,可世上没有哪个孩子会不在意亲生父母的喜恶,说到底,让兰庭介怀的仍是朱夫人,现今才醒悟曹妈妈这些年的追随仅仅是为了掣肘牵制,兰庭还怎么说服自己相信“爱之深责之切”这个理由?

一个母亲,究竟为何会对亲生骨肉冷漠厌烦?朱夫人已经不能作出解答,兰庭只能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

“迳勿为何如此厌恶朱家人?”

当这句话问出的时候,春归自己都有些惊异,因为她完全没有准备刺探兰庭心中的块磊,只是出口的话有如覆水难收,哪怕咬断了舌头也无法挽回了。

“连亲生女儿的生死都能漠视的人,为所谓的声誉名望不惜逼杀骨肉血亲的人,冷血无情至此,却还满口仁义道德,这就是我厌恶他们的原因。”

春归垂头,无比懊恼。

她这下倒是知道答案了,可又能如何?就连宽慰几句都无能为力,难不成要附和兰庭把朱老太爷之流痛骂一场?

有些怨恨是无法通过发泄就能消释的,真要这样容易,就不至于在心中形成块磊了。

“辉辉不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安慰我。”兰庭却像洞悉了春归的苦恼,他终于停止了把玩酒盏,而是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我再怎么厌恶朱家,却不能否认血缘礼法,母亲也不会希望我因为她的缘故报复她的家人,所以我和他们至多也就是形同陌路罢了。”

春归立时如释重负,以茶代酒先干为敬:“那我就真不废话了,要说咱们也算难兄难弟了,这么倒霉都遇见了一门恶心亲戚,好在自己想得开,并未时常怨天尤人,英明睿智的决定了楚河汉界的正确方法,迳勿同道中人,小女子三生有幸!”

插科打诨才是她的擅长技能,春归有如总算找到用武之地的英雄,当见“赵美人”终于是发自真心的露出笑脸,豪气干云的再干了三碗茶。

然后……

“顾英雄”这晚彻夜难眠,直到东方破晓仍仰卧帐中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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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好个名门

却说曹妈妈,饶是用尽三寸不烂之舌连带着搬出朱夫人的名头,终于也没让兰庭回心转意,无可奈何接受了被遣散的结果,只拼尽最后一丝努力替和柔争取得留在太师府的机会,她收拾细软离开,越想越觉悲愤,于是乎迫不及待就去了朱家,在朱大太太面前老泪横流的痛诉了一番失望之情,紧跟着又是赌咒发誓。

“大夫人名下的田产本是当年的陪嫁,老奴怎敢贪图?待大爷交割清楚田契,老奴立即奉还给大太太,还有大爷置办的那处宅院,房契眼下老奴就揣在身上,请大太太收着,老奴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这把老骨头听凭主家的差遣!”

朱大太太用手帕子沾了沾眼角,哽咽说道:“曹妈妈如此忠心,想来三妹妹在天有灵也定心存安慰,只我一想到三妹妹,就是锥心绞肠的难受,当年她嫁去赵门,谁不说这是一门好姻缘?但只有咱们自家才清楚,三妹妹根本就看不上赵江城,只恨天上的月老不开眼,斩断了三妹妹原本的姻缘线……也怨赵家的太夫人,当年是怎么和婆母保证的,说什么她和婆母原来就是手帕交,定会把三妹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结果呢?到头来还是抗不过圣旨,竟然以那莫须有的罪名把三妹妹休弃回了娘家!”

提起这桩陈年旧事,曹妈妈也是一番咬牙切齿:“妒悍?!大夫人幼承庭训,一贯自律自严,何尝犯过妒悍之罪?就论佟姨娘,那可是大夫人主动替大老爷纳的良妾,还容她生了庶子,从来就没苛待过半点,皇后说大夫人妒悍就是妒悍了?赵太夫人当初就该据理力争,她若真为大夫人出头,皇上也不至于偏听偏信皇后的话。”

“可不就是这话?虽说后来察明了是万选侍一手策划,但要不是皇后为了沈氏出头,三妹妹哪里至于受这冤枉?咱们朱家的女儿哪一个不是贤良淑德,怎会犯七出之错?当年赵太师固然是不在京城,去了岭南辅佐平乱,可赵太夫人也是一品高位的外命妇,她要是出头维护,圣令怎能不更加警慎?总归再怎么说,三妹妹含冤而死,赵家怎么都不该娶了沈氏进门,要不是她,也没有这场风波!”

朱大太太沉浸于往事悲痛,没留意经过赌咒发誓的曹妈妈一直膝跪着,她的抱怨一旦开始就不能终止,话赶着话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我最替三妹妹不值的是,十月怀胎生的孩子竟然也是个白眼狼,赵兰庭这忤逆子!沈氏虽然不是害死他娘的真凶,但他生母却是因沈氏而死,他怎么也不该听信沈氏的话和咱们家疏远,我起初还不相信赵兰庭真为了个狐媚妖妇六亲不认的话,今日亲眼见他为了维护顾氏不惜对我这舅母恶言相向,也不得不信了。”

“老奴若有一句虚言,甘受天打雷霹!”

曹妈妈原想着见缝插针地说几句春归的坏话,没想朱大太太压根不给她机会,又迅速抢过了话头:“不瞒你讲,我现在都怀疑赵兰庭和沈氏就不干净,才能被她这样迷惑!他是个什么性情,妈妈心里也清楚,除了赵太师马马虎虎还能把他降服住,就连赵江城的话他也敢当作耳旁风!沈氏怎么能让他言听计从娶了个破落户的狐媚子,怎么能游说他心甘情愿和外家疏远,指不定这里头的猫腻呢

,沈氏虽然是皇后嫡亲妹妹,可皇后是什么根底?谁不知道豫国公从前就是个乡野鄙夫,靠着女儿选为太子妃才鱼跃龙门,沈家能有什么家教,沈氏当年当众盛赞赵江城的话可不是凭空杜撰吧,这是本份闺秀能做出来的事?说来那起风波的根源还是因为沈氏轻浮孟浪,她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龌龊事干不出!赵兰庭年少无知被沈氏引诱,才至于对继母言听计从,连生母枉死之仇都忽略不计了。”

曹妈妈:……

大太太这猜想确实太过耸人听闻,她竟然都没法子随口附和了。

“都是因为大夫人过世得早,大爷那时又还年幼,老太师虽说饱学,也不防范内宅妇人的心计,没想到沈氏会用美人计迷惑大爷……依老奴看来,大爷眼下虽说是被顾氏迷惑了心智,到底也不曾彻底忘了母子之情,老奴提起大夫人的意愿,大爷最终还是答应了留下和柔,和柔是个痴心的孩子,天长日久,大爷总能感察谁对他才是真情实意,待大爷看穿了顾氏的用心,说不定还能幡然醒悟,再怎么说,大爷也是大夫人的骨肉,血缘亲情是斩不断的,只要大爷将来回头是岸,老太爷和大老爷作为大爷的长辈,仍会宽容谅解。”

这话多少有些不投朱大夫人的机心,便止了慨然泣下,终于是把手帕子放在一边,扶起曹妈妈来:“妈妈既是觉得在家里住得安心,立时搬回来也好,你为了三妹妹几十年来忠心耿耿,赵兰庭不知感恩图报,咱们朱家人却还有良心,妈妈就安安心心的回来。至于这房契,我也先替妈妈保留着,不过一件事还要同妈妈商量,那处宅子闲置着没人居住,隔上三、两年难免要废人力物力修缮,不如先租赁出去,待妈妈一双子女将来都成了亲,想要出去过安生日子,有这笔积蓄在也能做个小本生意。”

曹妈妈连忙再表忠心:“老奴一家四口这副血肉皮囊都属主家,生是朱家人死为朱家鬼,怎敢有自立门户的私心?再说宅子虽说大爷置办的,花耗的钱财也原是大夫人留下田产的生息,本就是主家的财产,老奴怎敢昧着良心吞占?”

坚持要把房契上献,更不理论朱大太太怎么处置兰庭给她养老立身的宅屋,论是租赁还是转卖,她都坚决不再过问。

朱大太太转身去见大老爷,正赶上老太爷、老太太也一起商议朱青玉会试下场的事,一家几口的神色都极阴沉,老太太的眼圈还有些泛红,似乎刚刚哭过一场的模样,听闻连曹妈妈都被兰庭给驱逐出了太师府,老太太气得握紧了胸口半靠引枕:“这个不肖的子孙,良心是真被犬食鹰叼了不成?可怜三娘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把他生下来,他哪里还记得一点生养之恩?这么个鸟生翼的东西,必是个逆子贰臣,不忠不孝的狼崽子,我就不信他还能够高官厚禄!可不能容忍这个逆子,老爷不如和龚尚书商议着,干脆革除了他的功名。”

朱老太爷却是把老妻瞪了一眼:“赵谦虽说病故,但皇上却还顾念着他为三朝老臣,又有现今的许阁老看在旧情份上对兰庭这后生晚辈大力提携,太师府的声望不倒,赵谦那些门生故旧,如此丰厚的人脉势力仍能被兰庭利用,他可不是羽翼未丰的小儿,所以就连龚尚书也不得不顾忌着他

,倘若咱们为了惩治自家的不肖子孙,牵连龚尚书在朝中树敌,我也对不住这份同窗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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