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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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阻肺,轻则与常人无异,重则半截身子进土。颜金的病症近乎算危重了,犯气胸、有肺栓塞、睡眠呼吸障碍、并发有胃溃疡,动辄发病入院,枕边常备一只鱼跃呼吸机。几乎是常年挂一只叫“钱”的点滴,一角一分,推入静脉,延续那微薄如耄耋者的一口虚气。考虑过换肺,风险费用之巨,望而却步。

病秧子自个儿也琢磨:我不很老,本该活龙鲜健,却病来如山倒,和纺织车间那漫天的粉尘相关?想想也不对,厂子那么多人,为什么会是我?于是明白,这其实是绝不预先瞄准谁的宿命。换一种问法就对了:为什么不是我?

陆娇娇温了那碗粥,扶起颜金,又端出一碟熥热的烧鸭,“我先让他吃完。晚上我带你们出去吃,我订了楼下一家椰子鸡的位置。椰子鸡你们吃过吗?安徽很少的,很鲜甜的。”说着用筷子剔下酥烂的鸭肉,码进粥碗搅和匀,“烫啊,吹吹凉。”

岑雪坐床沿,紧紧捏着泡了茶水的纸杯,眼珠死死铆着颜金枯枝样的两手,竟像是愣神。逾刻她开口发问,有点出跳,“老金,你原来不是从来不吃鸭子吗?嫌鸭肉骚。”

颜金眼底埋有深深的怯。他不言,碗搁在腿中央,嘴角溢出涎沫,低头去用心谨慎地抓手臂,皮肤薄脆似起酥,搔刮一下一道白痕,转瞬变红,再用力就会破。

岑雪实在是有点难过。颜金彼年抛雏别家,她恨意思念交替水涌,对他的记忆竟是溯回着来的,男人经年的疏离、缄默、漫不经心,一丝丝地痕迹淡去,偶尔发梦,只记两人的初见。那是三月,相约江淮剧院,是个紫红的傍晚,一街左右缀迎春花黄。他峻拔个头,玳瑁镜框,一口话不带丁点皖人侉腔:“你喜欢读书吗?”她颊上亮起红灯,缴绕发辫,垂头摇摇。他笑:“没关系的,以后,我教你。”不久又讷讷道:“你头发真好看。”岑雪在母家行二,不受珍视,农中肄业,岑小岑雪岑花,阴差阳错只落个名字不难听。她小及大只听一句“要嫁好,傍住喽。”他于她无异于一株亭亭如盖的巨树。她觉得一生不能为他做什么浪漫的事,只一件,往后护好自己这头墨黑的发。

她万箭穿心,辗转难眠,咬牙切齿:“你们最好横躺平,碾进车里!”后来念诵半年《圣经》,半懂不懂,却真他妈的把自己涤成了个圣人,里面有句:恨能挑启争端。爱能遮掩一切过错。——好嘛,始末缘由,无非就是你不爱我,你去爱别人。我肯定恨你,可再恨,也不想你片片、片片,真凋落成一棵死树。

“小陆。”岑雪啐掉舌尖的茶叶梗,说:“我看你门口台子上有河虾。”

陆娇娇牵过颜金小臂,慢吞吞替他搔,“是,想明天,炒个毛豆米。”

“老金!”岑雪穿得是那件哥弟的polo衫。她起身拍膝盖,抻平衣褶,问:“老金,你可记得,我当年烧哪个最拿手,是你最爱吃?”

岑雪十九从全椒进了省城,经人介绍进了长江饭店做帮工,厨房包厢来回溜腿。彼年红案祖籍淮安,烧得一手淮扬菜。岑雪带端盘子带偷师,两年下来,手艺不输小师傅。烫干丝、三套鸭、狮子头,蟹粉豆腐。皖中有巢湖,但那些年条件差,少吃净河鲜,像买小白虾,只挑蔫的,回来掐头尾,调进椒盐,挂稀面糊油炸。岑雪觉得,能在填饱肚子的基础上把饭做的可口一点、美观一点,是她一生能做的第二件浪漫事。

颜金似笑又不是。他凭什么?他怎么敢。他小声说:“你、你做,椒盐炸虾。”

“亏你能记得!”岑雪做欣喜笑貌,两掌一合击出脆响,“不妨碍吧?我在做给你尝尝。小陆,你也尝尝,你从来没吃过。”

说不恰当的,这好比白事上响手机,唱得是《步步高》,自己觉得没什么,尴尬的是旁人。岑遥官能本像精密仪器浸了水,听、看,皆是迢遥的。岑雪的话他听了先是怔,瞬即又活络,要起身:“妈!”他真怕她往面糊里兑点毒鼠强。她不会吧?她不必。她一辈子也没做过这样的事。岑遥又坐回去了,改问陆娇娇:“他能吃油炸吗?”

“怎么不能?”岑雪抢话,她不懂:“我照顾的小苏瘫得都不下床、不下楼,煎炸炖煮不是样样照吃?又不是什么带毒的东西。”

岑遥:“能一样吗?他那是物理的瘫!”

“可以的!没忌口。”陆娇娇起身,“姐,我带你开火。就是,太脏,没收拾。”

岑雪看她,“谁家厨房能不脏?”

湛超时机恰当地介入:“阿姨,我给你打下手。”他站近,手亲昵搭上岑雪两肩。相仿的高个子,俨然像向她孤岛中央靠去一棵扶疏的树,冠间耀光华。岑遥看见岑雪抬头时,眼里分明的那点柔和的恍惚。他想,他妈今生是不会再碰到谁,能儒秀到比得过她初见之颜金了;同样,自己无数次企图开启新的亲密关系背后,也都影着一丝跟自己彻底放肆迷乱过的湛超,而湛超背后,亦影着一丝“父亲”。克伐怨欲,痛痒相关。

厨房热闹了,卧房一下皱缩,只剩一对儿“父子”。仿佛成了最寂的时空。

岑遥不得不去看颜金的一个局部,自己倘若不看,反而失了立场。他选择盯颜金的一双手,常人除却一双眼眸,手最具故事性。颜金于岑遥从未有过连贯不断的影像,他印象里的“父亲”净是吉光片羽,手是一例:91年,无梭织机尾剪刺穿了颜金环指,血渌渌,电话拨去家里,岑遥扔下书包,直奔厂医室。彼年他只知这一双洁净到略显苍白的手,精写,会绘、弹,即造邀月对影,又造一枕黄粱,最关键在,颜家屋脊是靠它撑牢的。他好害怕父亲自此失了这手,就眼睫颤钦钦,一瞬不瞬盯着羊肠线缝进肉里。厂医都笑了。下一秒黑了天——颜金无恙那只,冰凉微湿,盖牢他半张脸,“不必看。”

“父亲”那时就是如此强权:黑或白,他决断,我笃信。结果一朝颠覆,那种吞了生铁似的恨跟绝望,真是消化了很久。岑遥伸手,在他手背暴起的经络上很慢地按了按。颜金手显见地抖,朝后躲,说:“大宝。”声音耐久失修,哧哧漏气。陌生里有一丝熟悉。

岑遥以为开口很难,却以为错了,应答:“爸。”顺利到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有点自己生自己的气。

“小宝好不好?”

“还行,一米七多,女生里面算很高了,遗传你了。”

“你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岑遥仔细听,察觉不出里面的失落和责怪。他抬头看天花:“我想想看噢。05年,05年下半年改的。挺麻烦的,其实。”

他又问:“在家,谈朋友了没有?”

“没有。”

“你是属小猪的,你今年三十了。”他用陈述句,以此显得确切,表达愧疚。

“知道,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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