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2)
彼年跨世纪,比除夕守岁事儿大,班里商议去金马迪士高溜冰场通宵。贺磊敲黑板、关窗、锁门,“嘘!班会班会!”
鲁剑飞摸去勾徐静承脖子,腆张胖脸,“大班委,你保密,晚上请你喝啤酒。”
徐静承推眼镜,“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这类项目班里同学一般都参与,集体活动实则为一种表态,趋近多数为优。问不去的不想去的,零星几个人举了手,基本是平常就不溶于水的油粒子。湛超竖直上身伸颈,呈鹅之体貌望远。钱越捅他左肾,“晚上我们斗地主,输了的廉泉对瓶吹敢不敢?”
贺磊翕动唇扫视,数不去的,颜家遥没有动。湛超就笑了,“吹就吹!谁怕谁孙子。”
时近小寒,应是雁北乡,鹊始巢。只是湛超曾在童年跟随父亲去过延吉雪场,峻岭环抱,那样盛大的白,会覆盖人往昔一切的关于寒的印象,以至于湛超来到皖中几年,总觉得这里的冬天既不抵深,也不抽离,处境犹如南北划分般尴尬。你说它冷,湿入骨髓啊,却不见改革供暖体制;你说雪,青山白头,落大落小,但它好像又很即时。有一年夜里下了,预报说不小,湛超遐想着明早皑皑厚积的新景,结果起来,前庭地上不过几团湿迹。雪来的痕迹,是造景池上的一面薄冰。
说酸一点,这儿的冬是端端个性,诗意与锐冽俱存,但它极见分寸地肃然站立,绝不来取悦或感染你。湛超一直很期待看冬天里的颜家遥。围巾,露指的手套,嘴间的白汽,青白的手心,他身影瘦癯,在雾里蹬车,两颊皴出一团红。写诗一样,一定要说像什么季,湛超觉得他就像冬。那自己应该是春夏吧?泛滥,像天生有去融他的义务。
不要脸就不要脸。
瞎话编好,衣服换好,晚上七点阜南路集合。
金马正门匿在曲折隐秘的巷里,深得三俗,门头硕大而霓虹斑斓。咣咣攀上一截儿钢梯,上二楼是扇欠擦的厚门,依旧闭紧得三俗,推开简直要抖一抖,音乐、灯光、人声,熬成一锅,哗地潽了满身。定了睛,看清是硕大一间旱冰场。一齐发了“哇”。
玩的项目不多,高中生还黄赌毒吗?对吹廉泉的一窝。廉泉是皖中本地啤酒,取名自包公府内一口井,明目清心,适合龙虾季豪饮。这月份喝啤酒显然是找窜稀,但不管,就是饮。玩牌的一窝。这类多半是过年混迹牌桌搜刮净七姑八姨兜里硬币毛票的主,张嘴就是各色玩法,接龙、拱猪、坏杰克、大老二,拆了封皮,两副一垒,哗啦啦洗出花儿。人数不够,就拽茫然乱转没主意的来凑数,凡摇头说不会,还要被鄙:哎什么不会!我教你还能不会?溜旱冰的是大部队。一是好玩、有趣、平常不让,二是能牵牵胳膊碰碰腿。眼神闪烁间,说不准白就告了,嘴就亲了,恋就早上了。
再有一批是另类,什么也不干,只聊普京接手叶利钦。干他们屁事?
贺磊、钱越、湛超,外加甲乙丙,玩钓鱼,鲁猴子司荷官,防着谁耍赖。
“炸!”贺磊撂对尖儿,“没几张牌了,哎你完了你,放尿等着喝吧。”
湛超满场乱瞥,“少装蒜。”一看手里没牌,“过。”
“大小鬼!”到钱越,“看什么呢?赌呢,大佬,专心点好不好?”
“看见个美女。”
“哟!哟!”鲁猴子伸脖子,“操哪里哪里?”
贺磊脚尖探裆偷“桃”,“给你馋的!”
湛超连输两盘,膀/胱饱胀,目及之处渐渐浮影。他撂了牌尿遁,四处搜视。南头有dj椅,桌上伴了瓜子松仁。颜家遥坐着一团,手握廉泉,穿了件黑色夹袄,脖子藏进鼠灰的毛衣领里。他嘴巴翕动,对面是支颐的徐静承。之间相处从容得叫人嫉恨。
“啊!下雪啦!”谁喊。北头有洞开的阳台,夜色深蓝,果真有莹白的粒子。
湛超吸气吐气,酒壮怂人胆,“恶向胆边生”。他快步走向dj台,“下雪了。”一抓颜家遥手腕:“走,去看!”颜家遥踉跄被带离,懵然却保持沉默。徐静承耸眉目送。
这俨然告白开场,或者宣战。
时近九点。陆续有人站出小阳台来看,又因冷而退出,频密来往,最后定格为湛超和颜家遥。这简直是种恩赐。雪如撒沙一样。湛超发觉自己对他的迷恋已日趋稠,以至于和他独处,竟成了一种窘况。说呀你倒是。不可言宣,有点害臊,不自信了。尴尬尴尬尴尬。长相上一贯是不自怯的,此时却懊恼今早冒了一颗痘,没有挤。
逾刻,颜家遥率先开口,“你去医院看鼻子了吗?”
不是你有病吧干嘛拖我来,或是好冷我回去了。湛超一愣,于是花了几秒才读懂这句话的意思,“倒没有,但,应该没事儿吧。也不会突然流,就是碰到才会流。”
颜家遥点头后沉默。湛超递烟,站近些,“喏,三五的双爆珠。”
“三五,不便宜。”
拉上门各点了一支。皂味慢慢萦绕鼻端。湛超对此的易醉已升格为怜惜。你其实不必那么竭力去掩盖身上的异味的。当然这种宽慰通常被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痛”,况境不同,所感无法贯通,劝解稍不留神就是蒙了雾绡的嗤鄙。异味虽是“美”上的一丝裂懈,却不失为一种真的辅证。仔细看,单的那只眼皮,局促的嘴,微抵触他人的那点低郁,都是缺憾,却一丝一絮真织住了自己。是,鬼迷心窍,但冷静复冷静,再去想,操没用啊,爱意依然是汽水里的一线腾升不止的碳酸泡。
颜家遥低头吐烟,错开湛超直露的注视,“好凉。”
“啊。”湛超说,“那、那我帮你把你围巾拿来。”
“不是,我说这个烟。”
“啊。”湛超笑,“爆珠是薄荷加青柠。”
“昨天闫老师说的作文。”
昨天语文课,闫学明讲作文,题为“记与忘之间”。全班四十五人,优秀范文五篇,依次朗读一遍。有的行文梦幻,有的旨趣切实。临下课,闫学明收拾讲案,口吻像在说秘密:“还有篇湛超同学的作文,写得很好,或者说非常好。时间关系我就不念了,有兴趣可以私下找他看。下课。”更多人觉得是这是玩笑或反讽,因为湛超语文并不多好。
颜家遥却记住了,“你写的什么?”
“记与忘啊。”湛超看向外,用力回想。
“我知道。”
“具体的记不太清了,放假回来我把作文本给你。”湛超依然用力想,生怕错漏,他会失望,“但闫老师只圈了我的最后一段。我也不知道这题目能写什么,我就写了一个梦。”
“什么梦?”
湛超说:“能说吗?感觉有点诡异,是个杀人梦。”
“杀人?”
“对,就是字面意思,我做梦,梦里我拿刀,把人给攮了。”
“你是真做了还是瞎编的?”
“真做了。”湛超四指朝天:“但我不会攮人的,真的!”
颜家遥熄灭烟,显然抽不惯,“我知道。”
伸头看,平台下面是块两层楼间逼出的一方荒地,杂草蔓生,有一道排水沟渎,墙上荒诞不经地以红油写:禁止流浪汉居住。也就是说,可以住。还真就有个流浪汉。蔓生的发,黧黑面孔。拐角是住房:木棍支开张油毡布做顶,下面锅碗瓢盆,伴一床塌而污脏的席梦思。流浪汉衣下有不易察觉的摇颤,原来是女的。她正擦火柴起炉想热一锅物质不明的烂糊,火柴像受潮,尽数擦断。
“写到这里已经说不清什么是记和忘了。结尾举个例子吧。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杀人的梦。不知道那倒霉的是谁,但杀过后,感觉心里明白了一个关于人生的,非常重要的道理。非常重要。我蓦地极大欢愉,接着松弛下来。我来到街上,认为至此一切可以结束了,不具体到某件事。车一部部驶过我。后来我就醒了,我发现我没有杀人,我在自己的房间,我的床,我的桌,我自己。属于我的东西又一件件回到了我的附近、身上。我拼命想记住梦里的那种绝望的欢愉,但梦嘛,一次呼吸就忘了。一切就都不能结束了。”湛超说,“就没了,最后一段。但闫学明给我打的其实是c啊。”
颜家遥把廉泉饮到只剩一层底。他肘关节一左一右搁在围栏处,双臂交叉擒住肩头,鼻根以下淹没进腕间。他头颅微侧向右,目光深楔进湛超面孔。醉不醉的,看不出,风夹雪点刮进,他眼睛之间一点聚光,如烛头晃曳,“你为什么写这个?”声音懒了,“一听就打不了a。”
“不知道。”湛超逐着烛头,恍兮惚兮,“反正......没打算好好写。可能当时困了。”
“闫老师是北师大的。”
湛超眨眼,“......啊。”
“嗯?”
“没事。”湛超说,“是你说他是北师大的,我想到我上次去老师办公室拿东西,碰到他了,他倒是跟我说了几句话。”
“说什么?”
“说如果我早生十几年,我的人生可能会很危险。没听懂。”
“我也不懂。”颜家遥闭眼,指中节抵眉心,“不过你说的梦,我也想做一次。”
湛超盯着他眼睫不放,“我也很想延续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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