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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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过是死得早,汁琮常常心想,圣人也是会犯错的,只因他先走了,没能活到犯错的时候,死人总比活人好,他的哥哥如今在太后、在妹妹、以及在朝野与雍国全境,已成了近乎完美的存在。

如何对待风戎人,在汁琅生前便有提议,须得逐步免除他们的军役,恢复塞北的国内通商。但汁琮需要人,他需要能拿着刀剑、上战场去拼杀的人,于是这个提议被无限期地搁置。

而姜恒所述的“一夜间”,正暗示了汁琅在位时,与汁琮继位后的天渊之别。

“因为你们不愿意交出东兰山的铁矿。”

这次,换成汁琮亲自回答了。

事实上当初强征林胡领地,朝臣是有一部分人反对的,赞同汁琮之举者也不少,最终他强行推动了这一切。不少人对汁琮之举颇有不满,风戎人还可说与中原素有嫌隙,可林胡人却曾是雍人最坚定的朋友,征讨林胡,从道义上实在说不过去。

“‘交出铁矿’,”姜恒加重了语气,说,“我本以为按规矩,是要拿钱来买的。”

陆冀冷冷道:“国将不国之际,待你坐拥万顷良田、千岭宝山,又有何用?”

“谁的国?”姜恒转头,说,“一百年前,我们曾是盟友,雍人许诺保护我们,让我们不必再训练战士,这话倒是说得不错,若当初我们不听信雍人所言,今日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我们的妻儿犹如牲畜一般被拉走,我们的男人不能像风戎人一般为雍人打仗,于是充当劳役,或是赶尽杀绝。”

珠帘之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事情已经做了,”陆冀又道,“所以你如今想为林胡人翻案?”

“不,”姜恒马上道,“翻不了案,旧案也无从翻起。我不过是想,我们成了最好的例子,告诉在这土地上的所有人,你的妻儿会被强抢,你会失去你的土地,只因为你居住的地方,有雍国迫切需要的东西。而在这之前,所有的承诺,都成了一张废纸。该翻脸的时候,自然就翻脸。今天能杀我,明天自然也能杀你,时间问题则以,大争之世,为了活命,连亲人、家人都可舍弃,亲兄弟亦可反目,王道早已荡然无存,何提小小的林胡人呢?千年的传承,至此一朝殆尽,乃是必然。”

“所以你又想要什么?”汁琮的声音变得阴冷起来。

“我不知道。”姜恒摘下第二个面具,露出第三面。

“我是一名氐人。”姜恒正色道。

更严重的问题终于来了,卫卓这些日子不过是装病,如今已避无可避,轻轻咳了一声。

“我为大雍耕种,”姜恒说,“养活了全国将近六成的人。”

太子泷看着姜恒,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说道:“氐人原本无罪。”

刹那间,所有朝臣都震惊了,汁琮脸上现出怒火,深吸一口气。

儿子被姜恒摆布了?!但姜恒从来不与东宫私下通信,他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汁琮都心中有数。他竟敢在这等场合中,公开表态,支持姜恒?!

当初山泽于灏城作乱时,太子泷年岁尚小,还在学着处理政务,他确实有过恻隐之心,却拗不过卫家的利益,但他向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曾嵘马上会意,接过话头,与姜恒一唱一和:“不错,可你不该叛乱,叛乱当属死罪。”

“我叛乱了吗?”姜恒忽道,“我不明白,朝雍王开战,这叫叛乱不假,可我朝雍王开战了?”

这也是姜恒布置下最巧妙的一环,这话一出,马上把氐人所针对、所抗争的对象,从汁家王族转移到了公卿卫家身上。

“官府代表了王陛下,”姜恒毫不客气,说道,“可王陛下被蒙蔽了!有人强占我们的土地、奴役我们的族人,陛下派来的官员,非但没有为我们主持公道,反而沆瀣一气。我们前往落雁,送信的族人却在路上被暗杀。等待了许多天,等来的却是王军的铁骑、闪亮的刀锋。只不知道,这些人的死,是否又会成为将军们的战绩?”

卫卓脸色黑了,却没有反驳。

“也对,”姜恒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上百年间,与雍人看似融为一体,雍人却从未将我们当作自己人,这就是氐人的宿命,无可更改。等待机会罢了,希望真的有机会。郑国派人来了,与我们接头,想帮助氐人推翻雍人,当然,我们没有答应,毕竟自家的事,不能求助于外敌。”

汁琮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这些话,从来没有任何朝臣敢朝他直言,今日姜恒竟是将所有的宿怨,毫不留情地掀了个底朝天,警告他,外族迟早有一天要谋逆,杀人是杀不完的,靠杀人带来的安稳,本质只是恐惧。别看现在他手握重兵,一旦他战败,国内便将掀起燎原之火,再不留情。

这次他连“你想要什么”都不问了,带着厌恶看姜恒。虽然他反复提醒自己,面前这年轻人的身份是雍人,无论他说什么,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不过是站在风戎、林胡与氐三族的立场,前来让他警醒。他没有私心。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杀了他,或是割了他的舌头,仿佛处理掉开口说话的人,堵住他们的嘴,所有的弊病便将随之烟消云散。

这个时候,朝臣们都看着他,想知道面对姜恒这等不留情的痛骂,汁琮会如何应对。

议论声渐起。

汁琮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有些疲惫,他正想说“孤王知道了”的时候,姜恒却摘下最后一副面具。

“我是一名雍人。”姜恒道。

刹那殿内再次鸦雀无声。

第95章 天下人

姜恒显然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汁琮, 他知道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将既是君臣,又是对手。他欣赏这名对手, 也知道汁琮只要想清楚,不至于恼羞成怒。

“俗话说,不平则鸣。”姜恒坦然面朝众人, 说,“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你有什么不平?”太子泷缓缓道。

雍人是雍国中得利最多、待遇最好的一群人, 太子泷实在想不到, 本族人能有什么不平。

姜恒道:“说来就多了,我一家六口人,给各位细数下都去了哪儿罢, 先是我祖父, 为大雍修渠, 死了。根据大雍律法,五十五岁以上男子,不得在家接受子孙赡养, 须得自食其力, 否则就是浪费国家的粮食。”

陆冀有点坐不住了, 这条律法乃是他根据汁琮的授意,亲自定下。

“祖母呢?”姜恒说, “不知道, 祖父死后, 祖母就没有消息了, 听说她去了山阴城, 后来自己到山上, 去等死了。她年纪大了, 眼睛也花,既做不了针线活,又干不了体力活,更不得被赡养。”

姜恒又说:“我爹他是木匠,为大雍制马车辐轴,我娘生下我与我哥,一家四口,日子也勉强能过。但有天,我爹做工时,被素有嫌隙的密探,告了一状,指他谈论玉璧关之败,以‘妄议朝政’为由,拉去剜了舌头。”

汁琮:“……”

“城里共有一千一百四十八名密探,”姜恒道,“他们是朝廷的耳目,在一个暗不见天日的官僚中,名唤‘信寮’,四处出动,名为搜查各国奸细,实则监视百姓。百姓若有议政之举,便当……”

“没有不让你们议政!”汁琮终于发怒了,声音大了几分,“王宫前的信盒,便是给雍人百姓所用!有何不平,俱可投信!”

卫卓沉声道:“吾王所禁的,乃是民间不辨是非、不明事理、蛊惑人心的荒唐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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