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析时局大臣商策略 行巨贿主事为升官(1 / 2)

加入书签

整整一个下午,各衙门要紧官员走马灯一样在内阁穿进穿出。储济仓的械斗弄出了人命案,也算是惊动朝野的大事。俗话说,好事不出屋,恶事传千里。事儿出了不到两个时辰,满京城就传得沸沸扬扬。十之八九的京官,对胡椒苏木折俸本身就有意见,只是慑于新任首辅的权势,敢怒而不敢言。章大郎这回挑头出来闹事,他们是求之不得。谨慎一点儿的,抱着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的态度;刁钻一点儿的,便借题发挥四处煽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更有那些个惯于窥伺风向挖窟窿生蛆的人物,硬是耸着鼻子要从中嗅出个什么“味儿”来。他们很自然由章大郎想到邱得用,由邱得用想到李太后,这么连挂上去,就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章大郎敢这么张狂,肯定是得了尚方宝剑。”他们想当然得出这么个结论。由此更猜测上任才一个多月的首辅张居正肯定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李太后。顿时间,舆情对张居正极为不利。

面对这一团乱麻的局势,张居正尽管心情沉重,但却镇静如常。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就是不听衙署市坊的那些议论,单从前来谒见的那些官员的言谈举止中,也大致推断得出事态的严重。要抓住牛鼻子而不要让人牵着鼻子走,一开始他就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因此,当兵部尚书谭纶走进他的值房谒见时,他劈头就问:

“子理,你属下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闹事?”

谭纶与王国光以及刑部尚书王之诰都是同年。谭纶是嘉靖朝霍然崛起的一名军事奇才,在东南抗倭及西北抗虏的各次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他麾下的俞大猷与戚继光,都成为了一代名将。张居正担任次辅期间分管军事,英雄惜英雄,故与谭纶结下了深厚友谊。一年前,谭纶从南京兵部尚书任上解甲归田,张居正担任首辅后,又举荐他重新出山执掌兵部堂印。因为是老朋友,张居正讲话也就不存客套。

谭纶身材魁梧,脸膛紫红,一看就是久历沙场之人。虽年过六十,犹身板硬朗,声如洪钟。面对张居正的逼问,他提着官袍从容坐定,答道:

“在储济仓前,跟着章大郎起哄斗殴的,实只有七人。”

“就这么几个人,能闹得山呼海啸?”

张居正的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他倒不是故意要给谭纶下马威,而是谈论紧要问题时的习惯使然。谭纶不免心中震惊,由此猜想张居正为何如此焦灼,他稍一思虑,答道:

“领头的就这几个人,但随着他们去的那些军曹马弁,还不是看长官眼色行事,跟着一起撒野?不过,请叔大兄放心,这事儿咱已经处置过了,谅再不会滋扰生事。”

“请问子理兄如何处置的?”

“一听说发生了械斗,咱当即就把今日前往储济仓的各衙门将佐全部叫到兵部,一个一个查证落实。这些赳赳武夫,开头还跟咱发犟。京西营的那位粮秣官,竟当众脱了官袍,赤袒着上身,让咱看他的刀伤、箭伤,细细数落他的战功。说他的五品官,是用多少瓢多少瓢的鲜血换来的。如今新皇上登基,不说多得几个赏银,却连少得可怜的几两俸银都拿不到,这怎能不叫人伤心,不叫人寒心。如果这时候国家战事再起,又有谁会再提着脑袋卖命?这些话问得确实在理……”

说到这里,谭纶长叹一声,轻抚长髯,神色极为严峻。张居正静静地注视着他,心里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楚,说道:

“收揽人心的事,谁不想做。只是国家财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胡椒苏木折俸,实在是不得已的举措。”

谭纶咽了一口唾液,斟酌字句答道:“叔大兄的为难,咱十分理解,这叫前人作祸,后人受过。只是这些行伍出身的人不明事体,跟他们讲道理等于是对牛弹琴。”

“那你究竟如何处置?”张居正追问。

“先打下他们的气焰。”谭纶苦笑了笑,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那个粮秣官不是摆谱吗,咱谭某虽是进士出身,书生一个,但大小战阵也经历了数十次。在榆林堡对瓦剌一仗,因坐骑中箭掀倒在地,左大腿被虏将搠了个对心穿。幸亏护卫将士及时赶来营救,才不至于横死沙场。因此,咱也当众撩起裤管,让他们看看咱的伤疤。”

说着,谭纶又情不自禁掳起裤腿,伸出大胯给张居正看,只见接近大腿根部处,有一茶盅口大的伤疤,闪着暗红的幽光,张居正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感慨说道: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子理兄若不是有这块伤疤,恐怕就制服不了这群犟牛。”

“这倒是实话,但这些将佐都是直肠子,虽然闹事不对,却也有情可谅。”

“啊?”

听谭纶口风不对,张居正感到惊诧,谭纶继续说道:

“这些武将,对文官历来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见文官若要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却不一样,除了极少数辕帅军门可以吃空额玩点猫腻,大多数将佐常年无银钱过手,想贪墨也没有机会。就是沙场厮杀打了胜仗,皇上封赏,大头也都被那些随军督战的文官拿走,而真正一刀一枪对阵叫杀的将士所得封赏少得可怜,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汤。所以说,每月的月俸银,对于文官来说不算什么,对于武官却是养家糊口的活命钱。这次苏木胡椒折俸,京师文武官员同等对待,叔大兄啊,咱俩关起门来说话,此举有些欠妥。”

谭纶一番话语重心长,既动情又在理,张居正虽觉得不对路子,又不便反驳。正踌躇间,书办来报,说是刑部尚书王之诰已到。张居正吩咐请他进来。

少顷,只见一位年过五十身材偏瘦神情优雅的官员挑了门帘走进值房。这便是张居正的老乡加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他也是素有名望的大臣,多年担任统率三军的边关总督。后来又接替谭纶当了一年的南京兵部尚书,这次张居正“内举不避亲”,又推荐他出任刑部尚书。他一进来,看见谭纶已坐在里头,两人是同年,且又是多年朋友,故先与他打拱,然后才与张居正叙礼。说道:

“首辅与子理兄还有话要谈,要不,我暂且回避,等会儿再进来?”

“告若兄请坐,”张居正指了指谭纶对面的黄梨木椅子,说道:“储济仓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不谷与子理兄正在商量如何处置闹事武臣,你也当了多年的三军统帅,或可有好的建议。”

接了张居正的话,谭纶也说:“告若兄,你素有智多星之称,首辅说得对,现在,你得帮老哥一把。”

王之诰“嗯”了一声算是作答。在他听来两人说的都是客套话。即便是真的,他也不会提什么建议。第一,他明白储济仓械斗事件的严重性,这些军爷武夫们是在向新任首辅的权威挑战。在高拱手上,发生的事件诸如裁抑军员等,比之胡椒苏木折俸要严重得多,也不见哪位官员敢跳出来闹事。单从这一角度,张居正肯定会严惩肇事者;第二,对谭纶他也非常熟悉,这位老儒帅,历来享有“爱兵如子”的美誉。大凡他手下的将士,除了真正犯有国家大法难以保全外,他总是尽可能地加以保护。有此两点,他就知道这建议万万提不得。

“子理兄方才所言,句句是实,”见王之诰不肯作声,张居正又接着说道,“武臣职权与禄秩,这是国朝大政,虽有商榷之处,却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譬如说事重权轻,隆庆四年不谷就向皇上建议过要做改革。如今不谷既当了首辅,更有责任做好这件事情。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最要紧的是要处理储济仓的械斗事件,严惩肇事者。子理兄,你说呢?”

谭纶皱了皱眉,缓缓答道:“咱已经说过,这七位武臣再不会滋扰生事了。”

“何以见得?”

“咱已安抚了他们。”

“安抚?”骤然听到这两个字,张居正心头掠过不快,“如何安抚?”

“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如数支付了银两。”

“啊,谁给的?”

见张居正脸色冷了下来,谭纶觉得再也不好隐瞒,索性直话直说:

“请叔大兄放心,咱没动用公家一厘银钱,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是咱用自家积蓄支付的。”

“子理兄,你这是……”

张居正本想说“妇人之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伤害谭纶的自尊。

谭纶听了半截子话,半天没等到下文,只得又接着说道:“叔大兄,武臣们闹事,没有几个是冲着你的,他们多半是为自家生计着想。”

见谭纶一味地偏袒部属,张居正长叹一声,明是体恤暗含讥讽地说道:

“京师那么多驻军行辕,武臣少说也有好几千人,你子理兄个人积蓄有多少银子,照顾得过来吗?”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谭纶已明显感到了张居正的不满。他俩共事多年,从未发生过龃龉,这次他依然不想闹僵,便又自打圆场说道,“当然,这些武臣闹出这么大事来,干扰了首辅的政令,咱这兵部堂官,也深感不安。”

“这事与你没关系。”张居正赶紧声明。

“怎么没关系,属下闹事,是堂官管教不严,咱已想好了,今夜里写一份自劾折子,明天就送呈皇上。”

谭纶一脸峻肃,完全没有做戏的样子,但张居正仍觉得这位老朋友是在负气,也不想多作解释,趁势说道:

“自劾的折子你也不用上了,但那七位武臣必须听参,等候处理。”

“那,带头闹事的章大郎怎么办?咱听说他躲进北镇抚司,怎么着也不出来。”

谭纶的嗓门儿陡地高了起来,一直默不作声的王之诰这时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冷静点。张居正瞅着谭纶涨红的脸膛,扑哧一声笑了,对王之诰讲:

“告若兄,你看,子理兄今天好像是故意来和我闹别扭的,你看他这副样子,无异于沙场秋点兵。”

一句玩笑话,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谭纶转怒为笑,自嘲道:

“咱拿章大郎做挡箭牌,是想着你这首辅,应该枪打出头鸟。”

“请子理兄放心,章大郎一定会绳之以法,捉拿归案,”张居正收敛了笑容,断然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一个章大郎。不谷知道你子理兄的心思,认为章大郎后头有一个邱公公,邱公公后头还有一个李太后,因此不谷处置起来会手下留情。这一点你尽可放心,事情再棘手,不谷也决不会徇私情而放纵罪人。今天我请告若来,也就是为的这个。章大郎一旦捉拿归案,立即三堂会审,鞫谳定罪。刑部应就储济仓械斗立即展开调查,事涉兵部之事,还望子理兄多多配合。”

谭纶虽然闹点意气,但见张居正决心既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答应。王之诰已隐约感到张居正要利用这起突发事件大做文章,以期建立起首辅权威。他承认自己的这位亲家是个铁腕人物,既下决心要做某件事情,就决不会改变初衷半途而废。他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人臣循令而从事,这是千古定例。刑部护法除奸,本是题中应有之义。章大郎一案,刑部一定会尽力办好。但储济仓械斗,本因胡椒苏木折俸引起,若官员的月俸银得不到保障,即便处置了章大郎,恐怕还会有新的祸事发生。”

“告若兄言之有理,”张居正长吁一口气,忧心忡忡答道,“不谷曾与王国光认真磋商,他说,千难万难就这两个月。”

王之诰一惊,问:“怎么,折俸得两个月?”

张居正沉重地点点头,谭纶看着张居正眉心里蹙起的疙瘩,知道他承受的压力,心里头憋着的那股子气不知不觉也就消了。此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掠过,也不及斟酌,就索性讲了出来:

“叔大,三个月前,高拱给殷正茂多拨的二十万两银子军费,可否要回来以解燃眉之急?”

“你觉得要得回来吗?”

“不妨一试。”

张居正沉吟着还未回答,书办又挑开了门帘,只见巡城御史王篆兴冲冲闯了进来,朝三位深深打了一躬,禀道:

“首辅大人,章大郎给逮住了。”

天煞黑,冯保就从大内回到了位于崇文门之东的后井儿胡同私宅内。这宅子是他提督东厂第二年买下的,至今已十五个年头儿了,其间又强行将毗邻人家尽数买下,大兴土木扩建了三次,如今宏敞华丽,雕梁画栋,参差楼阁,置身其中,真有天上人间之感。

冯保每天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绣榻上,让两名小丫环替他捶腿捏脚,解了乏劲儿,然后才用餐。今儿个晚膳是一碗红枣粥加上两个黄澄澄的小窝窝头,佐菜是一碟六必居的酱黄瓜和一碟糟雀舌。吃惯了珍馐美饫凤髓龙肝,回头再吃这些家常饭,冯保觉得真是特殊的享受。饭后稍事休息,冯保刚在后花厅里饮完一小壶峨眉绿雪,徐爵就推门进来,毕恭毕敬禀道:

“老爷,胡自皋求见。”

“胡自皋,哪个胡自皋?”

冯保不记得了。徐爵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就是那个捐了三万两银子,给老爷买佛珠的。”

“啊,是他。”冯保顿时想起那串“佛珠”惹下的麻烦,差点让他栽了跟头,没好气地问,“他不是在南京吗,跑来北京干吗?”

“南京工部有趟公差,他要了来,主要是想找个由头,进京来拜谒老爷。”

“他是个什么官?”

“南京工部主事,六品。”

“六品官多大一点,你见见不就行了?”

冯保说罢把头朝椅背上一靠,闭目养起神来。徐爵被晾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深知主人的脾气,平常深居简出极少见人,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来家拜望的外廷官员,只有三品以上者他才肯赏脸叙茶,至于内侍,二十四监局的掌印上门找他,只能在外花厅一见,连堂屋都进不了。徐爵明知道这规矩,还涎着脸帮胡自皋求情,主要是想到胡自皋给冯保送过三万两银子的厚礼,这次来京,又给了徐爵一千两银子,求他帮着安排和冯保见一面,两头一凑,徐爵决定帮这个忙。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