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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有守接到一封意想不到的信,信是女人的笔迹,信封上写着“李缄”。在他所认识的女孩子中,包括他的同学在内,从未有过姓李的给他写过信。在学法律的过程中,他养成遇到特异的情况,必先做一番思索的习惯,所以他先不拆信,苦苦思索着这姓李的女人到底是谁。

“嗨!”秦有仪放学回家,探头到客厅看了一下,奇怪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你看!”他说,“有个不认识的女人写信给我。”

在秦有仪看来,哪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一丢下书,半跑着到他面前,问说:“可以公开吗?”

“还没有拆开来呢!我在想这姓李的是谁?”

“这有什么好想的?拆开来一看,不就都明白了?”秦有仪怂恿地说,“快拆,快拆!”

“你有兴趣,你拿去看。”他把信递给妹妹。

秦有仪原来就想先睹为快,只是不好意思去抢,现在,既获授权,自然当仁不让,拆开信念道:

秦先生:

让我自我介绍,我叫李幼文……

刚念到这里,秦有守跳了起来,一把把信抢了过来,说:“原来是她!让我自己看。”

秦有仪吓了一跳,白了他一眼,说道:“你的动作客气点好吧?”

“对不起,对不起!”秦有守笑道,“这封信暂时不能公开了。你请回你的绣房去吧!”

“哼!稀奇死了!”秦有仪撇撇嘴,很不高兴地走了。

这下,秦有守不再做不必要的猜测了,他很快地看了下去,信上是这样写着:

秦先生:

让我自我介绍,我叫李幼文。据章敬康说,你是他最好的一位同学,那么,你也许从他口中听到过我的名字。

我很想和你谈一次话,有事要告诉你。如果你肯答应,请你在星期日下午三时到省立图书馆楼上的阅览室,在左臂贴一块胶布的就是我。秦先生,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

最后,我请你不要把这次约会告诉敬康。谢谢你。

敬祝

快乐

李幼文 上

显然,她所要告诉他的事,一定是关于章敬康的。但是那是什么事呢?他却不容易猜透。

不过无论如何,在秦有守的感觉中,李幼文突如其来地写信提出约会,是一件很新奇有趣的事。他也一直有个想法,想看看李幼文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能令章敬康如此倾心。只不过这个想法,不便对章敬康说出,因为他始终不赞成章敬康跟李幼文交往。如果表示想看看她,好像对她感兴趣,这将会对章敬康起到一种鼓励的作用,那不是他所愿见的。

而现在,李幼文居然自己提供一个机会,让他能完成一个意愿。仅就这一点而论,这个约会便很有价值了。

自然,他也会想到章敬康所提到的替她找工作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他非常关切,因为章敬康曾有诺言,“只要替李幼文找到工作,他就不再跟她来往”,所以关切李幼文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关切章敬康,乃至于蔡云珠。奇怪的是,章敬康提过这事以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回话。他决定在星期天的约会中,直接跟李幼文研究,了解了她的志趣和能力,再找蔡云珠去想办法。如果能顺利地解决,使得章敬康不能不实践诺言,那才算是尽到了爱人以德的道理。

但是,将来为李幼文的事,怎样向蔡云珠说呢?从章敬康这个角度看,李、蔡两人处于对立的地位,蔡云珠从肺病疗养院的护士口中知道了章敬康有一个姓李的“女同学”,表面上好像不甚在意,内心或许另有想法。这一点得要弄个清楚。如果蔡云珠对章敬康的这姓李的“女同学”怀有成见,那么将来再要请她设法找工作,一定会碰个钉子,这对谁来说,都是很不合适的。

这就需要跟妹妹商议了。他看得清楚,唯有透过妹妹,才能了解蔡云珠的心理并取得她的谅解。

“有仪!”他在秦有仪房门口喊了一声。

秦有仪余怒未消,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少跟我噜苏!”然后手指重重地敲在打字机键盘上。

“我给你看那封信。”他笑着说。

“不要看!”

“妙得很,你非看不可!”说着,他走到秦有仪后面搂着她的脖子,一手把信送到她面前。

秦有仪嘴里说不要看,心里完全相反,看完了以后,问道:“这个人就是章敬康的小学同学?”

“说是这么说……”

“怎么?还有另外的说法?”

秦有仪的脑筋最灵活,抓住秦有守话中的漏洞,紧跟着一问,做哥哥的就没有办法了。

“说嘛!”秦有仪钉住不放。

关于章敬康追求李幼文的情形,秦有守紧守着替朋友保守秘密的美德,从未在自己妹妹面前提过,但事已如此,为了与有仪合作,帮助章敬康踏上正常的道路,他不能再隐瞒了。

于是,秦有守把章敬康的秘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故事太长,中间不得不停下来去吃晚饭。饭后,兄妹俩又关起门来密谈,直到九点钟才讲完。

“好啊!”娇憨而又精明的秦有仪,听饱了“内幕新闻”,反有另一方面的不满,“你跟章敬康狼狈为奸,一直在我面前不动声色,太说不过去了吧?”

“你这就不对了!”秦有守老老实实地说,“你要是这种态度,我还有话就不敢跟你说了。”

这一下把秦有仪说得赶紧认错:“好,好,我不怪你,你有话,赶快说。”

“我需要了解,蔡云珠对李幼文作何想法?”

“对李幼文不会有什么想法,她又没有见过李幼文。”

“你这话不对!”秦有守说,“她知道了章敬康对一个所谓‘小学同学’的母亲这样费心尽力,应该对章敬康有一种不同的感想。她当时表现了怎样的态度?”

“不容易看得出来。蔡云珠的气量一直很大,即使对章敬康不满,她也不肯表示的。”

“气量大就好办了。”秦有守很兴奋地说,“女孩子的心理不容易了解,我也觉得蔡云珠的气量大,但不相信我自己的观察绝对正确。现在听你这一说,我放心了!”

秦有仪没有立刻搭腔,沉静的大眼珠忽然很快地转了两下,又双膝一并,拍着手做出个兴奋不已的姿态说:“我有了灵感,让蔡云珠看一看李幼文!”

这个建议太大胆了!其中充满了爆炸性,秦有守不能同意,使劲地摇着头说:“不,不,你别捣乱!”

“一点都不是捣乱。你不是说,章敬康告诉过你,李幼文希望见一见把她母亲送到疗养院去的人吗?而且她也知道是靠了蔡先生的关系,那么,让她见一见,当面向蔡云珠道个谢,岂不是正好符合她的心愿?”

秦有守一听这话,似乎振振有词,把他原来认为“捣乱”的想法,自动地否定了。

“还有,这对李幼文找工作有……”

“慢一点,慢一点!”秦有守站起来乱摇着手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秦有仪完全了解他的性格,纵使是学法律的,毕竟也是人,在下意识中,还得受情感的支配。过去有过太多次经验了,遇到她提出一个建议,他需要想一想时,实际上已表示接受了她的建议,只不过要从法理上想一套理由来证明她的建议是正确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建议。

于是,她把他牵到她卧室中最舒服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并且倒了杯茶,送到他手里说:“你慢慢想吧。”

秦有守很快地想通了,有三点理由可以证明她的建议是可以采纳的:第一,照理论上说,李幼文主动来约他,便成了他的朋友,他要把秦有仪和蔡云珠介绍给李幼文,与章敬康毫不相干;第二,李幼文原来就想见一见蔡云珠表示谢意;第三,为了李幼文的工作,能让她俩当面谈一谈,无害有益。

可是也有一个顾虑,他不知道李幼文要跟他谈些什么?万一她的话是不便让蔡云珠听到的呢?这一来,不就变成庸人自扰了吗?

“原则可行,但有一点——”他把他的顾虑说了出来。

“谁要听你们谈话?”秦有仪说,“我们只不过去看一看李幼文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关系?”

“对!”秦有守一拍巴掌说,“到那天,我先去,你们随后来,见了我不要招呼!”

“那当然。”秦有仪笑道,“谁爱跟你招呼?”

“你们也不要死盯着李幼文看。可是——”

“也不要走,等着你替我们介绍,是不是?”

“不错。”秦有守说,“不过也许替你们介绍,也许不替你们介绍,要看情形来决定。你们必须听从我的约束,否则不欢迎你们去。”

“哟!”秦有仪玩笑地说,“法官也可以讲条件的吗?”

兄妹俩的谈话,在笑声中结束了。第二天秦有仪一到学校,把它当作一件大事情,赶着去告诉蔡云珠,她以为蔡云珠一定也像她一样,对于看一看李幼文的庐山真面目,会感到极大的兴趣,哪知道她的反应却十分冷淡。

“算了吧,不必去多事。”她这样轻声回答说。

“怎么叫多事?这对……对你也有关系的。”

蔡云珠被她一说破,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便否认。正好上课铃响了,这个问题暂时算作是悬案。

她平日是很用功的学生,而这堂课,眼望着黑板,心里却在想着秦有仪告诉她的话。自从她知道了章敬康有那样一个姓李的“女同学”,而且这个“女同学”竟能使得章敬康全力为她服务,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但她愿意往好处去想,自己找出理由来谅解章敬康。这与其说是她性格的关系,不如说是她的家庭教育使然。

蔡先生——这位自我教育成功的事业家,常常拿“柔能克刚”的道理去教导他的女儿。他的理论是:你要争取一个人的友谊,必须记住,不做任何会引起对方反感的事。不断地宽恕,容忍,替人设想,久而久之,终必感化对方,若是到了这一地步,所争取到的友谊是永恒的,绝对稳固的。

蔡云珠就是以这个原则来争取章敬康的心。她看得很清楚,李幼文既然要瞒着章敬康来约晤秦有守,那么这一约会,必不为章敬康所赞成,那是不用说的。事后他知道了这回事,对秦有守或许还会谅解,因为那是李幼文提出的约会。可是李幼文并没有请秦有仪和她也去相见,贸然跑了去,似有故意窥探别人隐私的嫌疑,怕章敬康会生出误会。

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高贵小姐的身份。在秦家兄妹心目中,她跟李幼文是情敌,特意跑去看看李幼文是什么样子,似乎太重视“情敌”了,大可不必!

因此,下课以后,秦有仪又找她谈这事时,她很固执地拒绝:“我不想去,而且劝你也不必去。”

“为什么呢?”

她不便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只答道:“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你是怕章敬康知道了不高兴吧?”

秦有仪真厉害,但也太心直口快了!就是温柔敦厚的蔡云珠,对于这样口没遮拦、直抉其隐,也不免感到愠然。她打了秦有仪一下说:“你什么事都知道,就不知道你自己。”

“我怎么啦?”秦有仪看出她的神色不对,讪讪地强笑着。

“你不知道你自己太聪明了!”

这等于骂她浅薄。秦有仪倒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她,内心生起深深的警惕。

这一来,秦有仪扫了兴,一个人也懒得去看李幼文,告诉她哥哥,取消前议。

秦有守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到了星期天,一个人到省立图书馆去赴约。

在楼上的阅览室中,十二三个人在看着书,女的只有五个,一个个看过去,在末尾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发现了臂上贴着胶布的女孩子,不知道在看一本什么书。她垂着眼,仿佛很用心的样子,脸型看不清楚,但可确定的是,生得十分文静秀气——这不像是秦有守所了解的一般太妹的神态。他倒感到有些疑惑了,怕弄错了人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她抬起头来,那双灵活的眼珠,很快地盯住了秦有守,表示她正有所待。

这就不会错了!秦有守很从容地走上前去,问道:“你是李小姐?”

“是秦先生吗?”李幼文也问。

“是的。”秦有守说,“李小姐来了一会儿了?”

“刚到不久。”她笑笑说,“秦先生接到我的信,一定很奇怪吧?”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地址?”

“那是我从敬康那儿打听来的。”

秦有守听到她非常自然地直呼章敬康的名字,心想,他们的交情,确是很不浅了。

“最近常见到敬康吗?”他问。

“这一向很少见面。”

“是的。他快毕业了,很忙。”在秦有守,自以为这句话有两层用意,一层是同意她的话,解释他们不大见面的理由;另一层是暗示她章敬康快毕业了,最好不要跟他见面,免得分他的心。

李幼文沉默了。显然,谈话已触及主题,她需要考虑,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谈到个人情感上的重要问题,应该怎样措辞才比较合适。

图书馆是该保持肃静的地方,他们的谈话,妨碍了别人,对自己也很不便。这一点他们都发觉到了。

本来李幼文要选这样一个地方,唯一的目的,是想避开秦飞和他的党羽——也是她的同伙。他们那些专门跑弹子房、咖啡馆的人,是从不上图书馆的。

而现在,她不能不考虑换个地方了。

当她在踌躇瞻顾时,秦有守先做了提议:“李小姐,我请你去喝一点冷饮,好不好?”

看来只有这样办,她点点头,把借来的书去还了,跟着他一起离开图书馆。

他们沿着新生南路,一直走了下去,彼此还有些陌生,而且是走在路上,所以都没有说话。走到仁爱路口,秦有守又提议,搭零南路到台大附近,那里有许多清静的冰果店,可以久坐细谈。

李幼文还有些踌躇,台大是秦飞一个主要的侦察目标,可能会有“弟兄”在那里,但转念一想,不是跟章敬康在一起,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车子走到半路,李幼文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说:“你带我去参观参观你们的学校,可以吗?”

“当然可以,而且很欢迎。”

说是参观,实际上她是要找个“安全地带”。从被称为“情人路”的新生南路三段,进入台大的侧门以后,她只往冷僻的地方走去,找到一处人少的地点,站住了。

秦有守已了解她的用意,同时急于想知道她究竟要说些什么,便说:“李小姐,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下吧!”

两人坐在一棵大王椰旁的草地上,看来像一对情侣。李幼文一向是一副毫不在乎的劲儿,而此刻却有些忸怩。在大学的校园里,那些夹着厚厚的西书,与她年龄相仿佛的女孩子,无形中都构成一种压力,使她产生自惭形秽的感觉,并且对章敬康也有一种以前所未想到过的看法,她觉得章敬康跟她之间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她应该尊重他的学识,在情感上做更明智的处理。

这使她把此来与秦有守相晤,要说些什么话的决心加强了。

“秦先生,我跟敬康认识的经过,你大概已听敬康说过了吧?”她说。

“是的。”秦有守回答说,“不过,我并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所有的经过都告诉了我。”

“他是不是跟你谈到过,有个姓秦的曾跟他发生冲突?”

“没有啊!”秦有守惊讶地问道,“这姓秦的是什么人?”

李幼文难于作答,微现窘态地说:“秦先生,你可以想象得到,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一说,秦有守明白了,但他不能想象章敬康那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会跟太保发生冲突。

“他们是怎样冲突起来的?”

“姓秦的干涉我的自由,敬康不服气,两个人打了一架。”

干涉自由就是妨害自由,刑法上的罪名可大可小,但是这跟章敬康不相干,如果他贸然去打抱不平,在法律上是要吃亏的。“是怎么样地干涉自由?”他问,“跟敬康有关系没有?”

“事实上是干涉敬康的自由,秦飞不准敬康跟我往来。”

“为什么呢?秦飞是你什么人?”秦有守毫不考虑地问,话说出口才觉得太冒失了一点。

果然,李幼文感到极其为难,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这给了秦有守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他总以为那些太妹们,老脸皮厚,不知羞耻为何物。现在看来,倒也不尽然,像李幼文,一样也有少女的娇羞。

自然,这一份羞涩,也说明了一切,他不需要等她回答,赶紧又说:“李小姐,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他随又关心着章敬康,问道,“打那一架,自然是章敬康吃了亏?”

“吃亏倒没有吃亏,秦飞也挨了他好几下。”

这对秦有守又是件无法想象的事,章敬康不但跟太保打了架,而且还像是棋逢敌手,这很难得。因此,他脸上流露出了笑容。

李幼文却误会了,以为他对他们打架这件事,觉得幼稚可笑,便皱眉说:“现在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怎么?”

“秦先生,你知道的,像秦飞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要干什么?”秦有守大声地问,“难道还能杀人?”

“可能的。”李幼文低着头,轻轻地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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