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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历除夕,柯惠南举行了个舞会,约有三十五对客人。章敬康代表柯惠南邀请秦有守参加,请了哥哥,不能不请妹妹,而秦有仪又要拉上蔡云珠,章敬康等于半个主人,无法拒绝。于是,蔡云珠又得到了一个跟他接近的机会。

柯惠南为他的舞会很花了些精力,张灯结彩,地板打蜡,都是亲自动手。最精彩的是拥有自己的乐队。侨生中会玩乐器的很多,他把他们组织了起来,大小提琴、伸缩喇叭、萨克斯,还有钢琴。鼓手很重要,是特别从外面请来的,那人叫汤姆,是个混血儿,鼓打得极好,但自视很高,非一万块钱一月不干,所以经常闲在那儿。他跟柯惠南是朋友,偶尔玩玩,不好意思谈钱,不过柯惠南送了他两瓶洋酒,算算也有四五百块钱。

舞会是晚上八点钟开始的,到了八点半,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客厅虽大,留下中间的舞池,要再容纳六七十人,毕竟嫌太挤了一点,但因为拥挤的缘故,气氛更显得热烈。

座位一半有小桌子,一半只是靠壁摆着的椅子。章敬康他们四个人来得比较早,在角上占了一张小桌。刚坐定就看到柯惠南经过,他特地拉住主人,替秦有仪和蔡云珠介绍。柯惠南因为她俩是校外的客人,而且第一次见面,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并且邀请她们每人跳了一支舞。

当柯惠南拥着秦有仪跳了开去时,他们这一桌上,成了“三缺一”的场面。秦有守便对章敬康说:“你陪云珠跳一支。”

他还没有开口,蔡云珠已站了起来,他便扶着她的腰,按着节奏,往场中移动。蔡云珠比他稍微矮一点,她微一仰头,两人的视线便紧紧接在一起了。

“谢谢你,给我这么一个好玩的机会!”她含着笑,轻轻地说。

“这不敢当。”他说,“该谢的是我的同学柯惠南。”

“那总是由于有你来的关系啊!”

他笑笑不响。

“新年连星期日,一共有三天的假期,你准备怎样消磨?”她又问。

“还没有计划。”

“天气很好,可以到阳明山去走一走。”

“只怕人太挤了。”

“对的!”她马上改变了她的建议,“是不是还有兴趣再打一场桥牌?”

看到她那殷切盼望他有所接纳的眼色,他不忍再拒绝了:“如果你想打,我可以奉陪。”

“真的?”她欣喜地说,“明天到我家去,还是我们四个人。”

章敬康忽然想起秦有守告诉过他的话,说蔡云珠的父亲想跟他谈谈,这个问题比打桥牌重要,他要先提出来讨论。“蔡小姐,是不是说你父亲想找我谈话?”他问。

“噢,秦有守告诉你了!我还以为他忘掉了呢!”她说,“是这样的,我父亲喜欢研究经济问题,常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有一次我跟他谈到你,他很希望跟你谈谈。”

“很感谢你父亲。”他说,“不过我实在太浅薄了,我还在学习。你父亲一定有很多经济界的朋友,该找他们才对。”

“不,我父亲说,年纪轻的人,常有新的见解。那些经济学家的看法,并不比我父亲高明。”

“是的。”他说,“蔡先生本身就是一位经济学家。”

“你读过他的文章?”

“在有守告诉我以后,我才猜到你父亲就是蔡赓北先生。他的关于资本形成过程的分析,我的同学们都很佩服。”

“啊!”她刚这样惊喜交加地喊了一声,乐曲戛然停止了,谈话便也中断。他们回到座位上,才又重拾话题。

“那太好了,你一定会跟我父亲谈得很投机。”她说,“可惜这几天他在南部视察业务,明天你来了,还不能跟他见面。”

“明天怎么了?”一向感觉敏锐的秦有仪,马上接着她的话问,“明天章敬康要到你家去?”

“是的。”蔡云珠对秦家兄妹说,“我们原班人马打桥牌,章已经答应了。你们什么时候来?”

“那得问章敬康啰!”秦有仪拿眼睛瞟着他说。

“下午吧!”章敬康说。

“几点钟?”蔡云珠又问。

这下是秦有守发言了:“两点钟。”

“好的。”蔡云珠说,“准两点钟一定要来。”

乐曲又开始了,是支《母鹅扭扭》。秦有守邀蔡云珠跳了下去。章敬康不喜欢扭扭舞,坐着不动。秦有仪知道他的脾气,便也陪他坐着。

“我们去吃东西!”

章敬康带着秦有仪走到里面一间屋子,那里有一张铺了白台布的长桌,放着一玻璃缸的鸡尾酒,两大盘椒盐花生米和炸洋芋片。章敬康自己动手舀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秦有仪,腾出一只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坐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秦有仪跟了过来,坐在一起。

“有仪!”他把她引到这里来,就是有话要向她说,“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接受?”

“嗨!干吗这么客气呀!”她放了一片炸洋芋在嘴里,顽皮地望着他。

“我是很正经的话。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跟蔡云珠扯在一起开玩笑。”

“那有什么关系呢?”

“对蔡云珠不太好。”

“你是代表她讲话?我想我比你更能代表她。”秦有仪的词锋非常犀利。

“不是代表她讲话。我觉得……”他无法把他的感觉说出来。

“说话不要吞吞吐吐!”她一步不放松地逼迫着他。

“可以这样说,”他也不考虑措辞了,“我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我已经看得很透,我跟她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怎么叫‘进一步的发展’?”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他不高兴地说。

秦有仪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徒逞口舌、自讨没趣了,她的笑容渐渐收敛,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替蔡云珠悲哀!”

他觉得很抱歉。“当然,我跟她还是朋友。”他这样说,用意是在安慰秦有仪。

“我不明白,蔡云珠有什么不好?”

“不是什么不好。”他急急地否认。

“那么,你何以那样看不起她呢?”

秦有仪的话越说越犀利了,章敬康深感不安。“真是,”他烦恼地说,“我不该把心里的话告诉你的!”

“好了,好了,不要这样子。我知道你心里的意思就是了。”

秦有仪算是让了步,但情绪上受了挫折,影响到跳舞的兴致。没到十二点,她就提议回家。蔡云珠有些依依不舍,不过却无可奈何。

章敬康颇感不安。他跟秦家兄妹交情很深,他知道秦有仪的性格跟蔡云珠大不相同,小姐脾气大得很。因此他第二天一吃过午饭就到秦家,跟秦有仪刻意周旋了一番,把她哄高兴了才放心。

两点差五分,他们一起到达蔡家。

蔡家也跟秦家一样,是兄妹两个。蔡云珠的大哥老早就到美国去了,在那里念书、做事、结婚,而且已取得美国公民的资格。家里只剩下蔡云珠一个人,自然格外受父母的宠爱。因此,她的朋友到她家去玩,也很受她父母的欢迎。

蔡老太太是个异常慈祥的人,待秦家兄妹十分亲切,自不用说;对于第一次见面的章敬康,更是问长问短,关怀得很。她已经上了六十岁,但看上去像只有四十几岁,视觉和听觉都十分敏锐,闲下来还能绣花。宽大的起坐间中,靠北窗就摆着一架绣花绷子。

“好了,你们好好去玩你们的吧!我也要出去打牌了。”蔡老太太特别对章敬康说,“你不要拘束,这里就像你自己家里一样。我也不叫你‘章先生’,跟叫有守、有仪一样,叫你敬康。”

“是。”章敬康恭恭敬敬地答应着。

于是,蔡云珠把他们带到楼上小客厅里,那里已摆好了桌子,铺着台布,两副塑胶的新牌还未开封。桌子旁边又是两张茶几,上面放着新沏的茶,还有一碟子英国产的粟米巧克力。

“今天我们好好打牌!”秦有仪一坐下来就这样说。

章敬康知道她这话是有深意的,怕她心直口快,把他昨天向她提出的“请求”——不要把他跟蔡云珠扯在一起开玩笑的话,当着蔡云珠的面说了出来,那会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便抛了个“告饶”的眼色给她。

但秦有仪不理会他,只管自己接下去说:“云珠,今天我们俩合作,非把他们打败不可!”

这明明是在赌气。“还是我跟蔡小姐合作吧!”他直觉地说,“那天我们合作得很好。”

“原来你也知道你们合作得很好!”秦有仪尖刻地答道。章敬康对这位小姐的利嘴真感到吃不消!幸好秦有仪适可而止。蔡云珠也装糊涂,大大方方地在章敬康对面坐了下来。

牌局顺畅地进行着,但大家都很少说话。只有蔡云珠不时投向章敬康脉脉含情的一瞥,包含着太多的话语。

不知怎么,他又想到了李幼文。蔡云珠的这对水波似的眼睛如果生在李幼文脸上,那该多好呢?他一直在这么想。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的脚步又出现在李家的那条陋巷中。在他的下意识中,并没有去找李幼文的打算,他只是由养尊处优的蔡老太太想到近乎枯萎的李幼文的母亲,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她。

那是个阴沉沉的日子,荒场上的晒衣架子光秃秃的,大概是老太太怕下雨,没有把衣服晾出来。也许,也许是她病了,没有办法洗衣服,想到这里,他很不放心,立即抬眼往李家门口看。

他一下子愣住了——由于心理上缺乏准备,他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他看到的不是李太太,是她的女儿。

李幼文也看到了他,迎着他走了过来,她仍旧穿着那件套头的毛衣,下面是暗绿色烟灰呢的长裤,咖啡色的平底皮鞋。

“李小姐……”

“姓章的,站住!”她打断了他的话。

他站住了,她也停了下来。二人面对面看着,她的脸板得似乎永远不想笑似的,淡红色的两瓣嘴唇紧闭着,漆黑的眼中有着包藏祸心的阴沉。

“我等你小子好几天了!走!”她努努嘴,“到那面去,我有话问你。”

章敬康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子蛮横!内心里大起反感,但他的脚步却乖乖地跟着她,一直转过荒场,在一处造了一半停顿下来的楼房后面站住,那里冷僻得很,简直看不见人。

“姓章的,谁叫你到这里来的?”她昂起头问。

章敬康恍然大悟。他原也想过的,她自吹经常在圆山大饭店游泳,冒充富家小姐,其实是住在贫民区。这个谎一戳穿,她一定会很羞惭,而现在,完全是恼羞成怒。

于是他赔着笑脸说:“李小姐,对不起。我并不是特意来揭穿你的秘密。”

“这不是一声‘对不起’可以了事的!我问你,你怎么寻来的?是不是派了什么人在跟着我?你拿我当什么人?”

“不!不!”他赶紧否认,“我是从警察局少年组打听到你的地址的。”

“啊!”她大吼一声,勃然变色,“你到少年组去打听我的地址?”她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骂:“他妈的!你这小子,气死我了!”

“李小姐,我这也是无意的。”他忍受着她的辱骂,仍旧冷静地解释。

“哼!”她板起了脸说,“你第一次来,告诉我妈说,你跟我认识是朋友介绍的!谁介绍的?你说!你当面撒谎,什么大学生?没有人格的东西!”

他被骂得只能翻白眼,但心想,她能知道撒谎是不好的事,那就还可以讲道理。然而没等他开口,她的“训斥”又开始了。

“你是个伪君子!假仁假义哄骗我妈这没有知识的人。你拿那条烟来是什么意思?你简直在做梦,一条烟就想把人收买了吗?”

他没想到她把他的本意歪曲到如此的程度!这对他和她的母亲,都是极大的侮辱,不能不做抗议。“你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简直是胡说八道!”他大声地说。

“那么你来看我妈做什么?”

“看看她老人家不可以吗?”

“谁要你来看?不稀罕你来看!你他妈的,不怀好意!”

“看你!”章敬康忍不住生气地斥责,“满口‘他妈的’‘他妈的’,自己不觉得难听?你母亲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真是倒霉透了!”

“他妈的……”她忽然变得很平静,点点头说,“你过来!”

他上前两步,刚刚站定,她就一掌掴在他脸上。出手又快又狠,打得他脸上火辣辣的,眼中金星直冒,但就在将要还手的刹那,他总算勉强克制住了自己。

“这不算‘修理’,算给你个警告。以后不准你再来!”

“办不到!”他捂着脸,神情冷峻地答复道,“来看你母亲是我的自由。”

“我告诉你的是好话。”她再一次警告。

“我对你母亲也是好意。”他针锋相对地回答。

“你哪里来的这种好意?”她的声音又变得粗暴了。

“难道你不可怜你母亲?”

“什么?你原来是可怜我妈?谁要你可怜?你小子自己不照照镜子,你有什么资格来可怜别人?滚、滚、滚!”她的声调一句比一句高,到后来简直是狂喊了,同时卷起毛衣的袖子,一步一步往前追逼过来,看样子似乎真的是要跟章敬康打一架。

就在这时候,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阿文、阿文,章先生是好人!”李幼文的母亲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挡在他们中间说,“阿文,你不可以这样子对章先生!”

“不用你管!”李幼文看着章敬康,却顺手一推,把她母亲推得踉踉跄跄地坐在地上。

章敬康陡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冲上前抓住李幼文的手,把她反扭了过来,厉声说道:“你是人还是禽兽?怎么可以这样子对你母亲?向母亲道歉,不然我就不放你!”

李幼文咬着牙挣扎了一下,但那只会使她自己被扭得更痛,于是闭上眼,不响。

“说,从此以后改过!”

她还是不响,嘴唇扭曲着,忍住痛苦,不肯哼出声来。

他的心软了下来,松了手,但马上遭到了报复。她回身扑了上来,疯了似的乱打乱踢。他软了的心肠无法再硬起来,而且他要保持男性的尊严,所以只是一面招架,一面后退,并不还手。

“阿文、阿文……”跌倒在地上的李太太已站了起来,舞着双臂,准备硬插在他们中间。

然而攻守的双方,却都要避开她。李幼文嫌她母亲碍手,章敬康是不愿她卷入漩涡,怕误伤了她,以至于她只是白白地赶来赶去,始终无法拉住他们任何一个人。

这时已围聚了许多人在看热闹,特别是那些孩子们,嬉笑着呐喊助威。章敬康窘不堪言,便想找个机会将她制伏。因此,他不再躲让退避,一把拉住她的一只手,再去捉另一只手,心想:只要她的双手在自己掌握中,她的力气绝不会比自己大,便可强使她就范了。

哪知不抓她的手还好,一抓住可就上了大当。也不知她怎么一转,变成背向着他,同时他的手臂被她从肩上拉了过去,身子一矮再一拱,他整个身子从她背上翻了过去,结结实实地仰天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看热闹的人顿时哗然,有的大笑,有的呼喊,有一个人大惊失色地说道:“好家伙,还会柔道呢!”

章敬康心里懊悔得不得了,早知道她会柔道,就不该去抓她的手。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来了一只脚踩住他的手,那自然是李幼文。在他刚怒火突升,还来不及去想对策的时候,便看到李太太跌跌撞撞地抢了过来,没头没脸地去打她女儿,并且咒骂:“死不要脸的东西,一点好歹都不知道,你怎么对得起人家?”

当着那么些人,李幼文可再不敢跟她母亲对打,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跺一跺脚,回身走了。随即一阵哗笑爆发开来。

章敬康不知道大家是在笑她,还是笑他,十分羞窘地挣扎着要站起来。李太太赶紧上来扶住他,以极其不安且烦恼的声音对他说:“章先生,真正对不住!唉,我怎么说呢?生了这么个女儿……没有比我再命苦的!”她说着,声音低了下来,转过脸去拭着纵横的老泪。

于是,有些女人上来劝解着,把她扶了回去。有些人跟着散去了,还有些人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章敬康,仿佛要等着看他采取什么报复的行动。

他窘极了,恨不得能像鸵鸟一样,把头藏起来。终于,他只好拍一拍衣服上的泥土,揩一揩脸上的尘污,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那里。

走出巷口,他回头望了一下,这时才感觉到刚才所经历的一幕,是如何可怕!那样一个女孩子,外表是一个美好的女性,而行为完全跟流氓一样,找不出一丝一毫女性的味道。这,怎么可能呢?简直是个怪物!

这一走,以后不会再到这条陋巷中来了,他心里想。然而他是不会甘心的,难道费尽心力追求的结果,只是落得这样一个自取其辱的下场?他曾经下过决心,要帮助李幼文走上正途,并且向李幼文坚决表明过,以后还要来看她母亲。这些衷心萌生的意愿,难道都因为挨了一顿揍,而就此畏缩不前了?

他困惑得很!

他困惑得很,一连几天都在研究那些问题,而越去研究,困惑越甚。他发现自己连问题的本质都没有抓住,既然称为不良少年,自然有不良的行为,打场架根本算不了什么,而自己居然认为“可怕”,那不是太可笑了吗?

因此他又发现问题很不简单。寒假快到了,功课忙了起来,他决定暂时把这问题搁一搁,等有了时间再做深入的研究。

这样,他反而出现了近半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的心境。除了到学校以外,就只静静地在家里用功,连秦家都不大去了,跟蔡云珠自然更少见面。

这一天下午功课完了,他搭车回家,刚走进巷子,便听到轻轻的一声:“喂!”他以为是别的路人在相互招呼,没有理它。接着又听到一声比较响的:“喂!”这才回头去看个究竟。

这的确是在招呼他,而且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个人——李幼文。

虽然他早已想通了,那流氓一样的行径出现在一个少年组登记有案的少女身上,不足为奇,无所谓“可怕”。但这时见到她,想起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羞辱,自然余恨犹在,因此只是瞪着她,却不开口说话。

“喂,我跟你说话。”她看了他一眼,微微把头低着,轻声地说。

“什么‘喂’不‘喂’?”悻悻然的他,故意让她碰了钉子,“没名没姓的,跟我说什么话。”

她迟疑了一下,委委屈屈地说:“章先生,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那就说吧!”他僵着嗓子,有些不情愿地勉强应允。

“这里不方便,可不可以换个地方?”

章敬康也觉得巷子里熟人太多,说不定大嫂还会经过,看见了很不妥当,便仍旧用很僵硬的声音问:“换个什么地方?”

“随便你,清静的地方就可以。”

他很冷静地考虑了一下,怕她诡计多端,耍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花样,不能不存戒心,便不肯走得太远,领着她到隔一条街的一家冰果店。那里楼上经常没有什么人,谈话很方便。

然而一到了那里,他便发现当着女侍的面,必须讲风度,所以在自己点了饮料以后,不能不面对着她,用平静的声音问:“你要什么?”

“柠檬水。”她向女侍说,声音很低,几乎有些怯懦的样子。

等女侍把他们的饮料送上来,并且转身走远了以后,他才冷冷地说:“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

“你不是说,要经常去看我妈?”

这句话大出他的意料。“你不是不准我到你家去吗?说我不怀好意!”他讥讽似的回答说。

她不响,眼睛望着别处,脸上现出赧然的表情。

这一来使他也觉得有些不安了,怕把场面搞僵,又弄得下不了台,便又接着说:“你的行为简直叫人猜不透,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我已经讲过了,你又不是不懂,请你去看我妈。”

“哼,”他微微冷笑道,“要去我自己会去的,用不着你来请。”

“你还对我不高兴是不是?”

“我哪里敢对你不高兴?”他发着牢骚,“你又会骂人,又会打架,而且还是柔道高手……”

不知道是她想到了那天的情形,觉得得意,还是滑稽,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但赶紧使劲把下嘴唇咬住,不再出声。

章敬康的心又软了,软化在她那无法形容的妩媚神态之中。

“对不起!”她低着头,说了这一句,停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便忽然抬起头来,“我向你道歉好了,总可以了吧!”她说得很快,像是赌气说出来的样子。

这给了章敬康一个警惕,如果再不转圜,便又要弄得不欢而散,只好这样回答:“我只希望你改过,倒不在乎你道歉。”

“那你可以去看我妈了?”

“这我要考虑。”

“为什么呢?”她急急地问,睁大眼睛,殷切地凝望着他。

“印第安人有这样一句格言:‘第一次受人欺骗,是别人的耻辱;第二次受人欺骗,是你自己的耻辱。’如果我第二次自取其辱,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这我向你保证,以后你到我家,我一定对你客客气气,表示欢迎。”

“我不能相信你的空头保证。”

“那要怎么样呢?”她说,“你不信任我的人格?”

他觉得她的话可笑,但也不愿把话说得太厉害,只这样回答:“我不明白你的动机何在,为什么忽然要叫我去看你母亲?”

“跟你老实说了吧!”她又现出了那种像受了委屈的惹人怜惜的神情,“为了你,我妈跟我进行‘冷战’,从那天起,她就不跟我说话。我买回来的东西,她也不吃。常常一个人在那里淌眼泪,问她为什么,她又不肯说。有时半夜里醒过来,听她一个人唉声叹气。你想,我心里是什么味道……”

“好!”章敬康再也忍不住了,“我去!”他大声地说,觉得自己的眼眶一阵阵发热,他真没想到自己在李家母女间的情感上,会构成这样重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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