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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过北门,由延平北路转入南京西路,在天马茶房附近,他找好了一家当铺,把手表放入袋中,必要时溜出来一下,五分钟就可以把事情办妥。
“章敬康!”
在天马茶房坐下不到五分钟,就听见有人喊他,光线很暗,一时找不到喊他的人。但声音很熟悉,他觉得有些诧异,怎么会在这里遇到熟人?同时也有些不安,好像做了不正当的事被人家发觉了似的。
“章敬康!我在这里。”
这下他看到了,角落的卡座里,一个头发梳得很光,穿了花衬衣、皮夹克的,是他的同学柯惠南。
“啊!你也在这里。”他走过去说,同时看到柯惠南对面还有一个女人,刚才因为椅背挡着,没有看到,这时便也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你是一个人吗?”柯惠南问。
“不。”他迟疑了一下说,“等一个朋友。”
“女朋友?”
他窘迫地笑笑,表示默认。
“那么,我就不邀你一起了。”柯惠南转脸替他的伴侣介绍,“这是香妃小姐,这是我的同学章敬康。”
香妃很老练地与他微笑为礼。她梳着近年流行的欧洲宫廷式的发型,像戴了顶黑绒线的高帽子;一件绿底闪银丝的旗袍紧紧裹着她凹凸分明的胴体;画着细长的眉和蓝眼圈,水汪汪的眼睛和猩红的嘴唇在阴暗中闪闪发光,神态非常冶艳。
从她的这一身打扮,想到她的名字,再看她的神气,他知道了她的身份。柯惠南是来自菲律宾的侨生,家里很有钱。同学中曾有人说他跟一个酒家女同居,现在看来这话不假,香妃显然就是那个酒家女。
然而章敬康没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倒是看到了柯惠南又触动了他的另一灵机,便说:“你请过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柯惠南站了起来,章敬康把他引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他红着脸说:“你身上有钱吗?”
“有呀!”柯惠南问,“你要多少?”
“我想,有一百块钱就够了。”
柯惠南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很诡秘的笑容。“不够的。”他说,“我没有台币,借给你十块钱美金好了。”说着,他从裤袋里取出皮夹子来,拿了一张绿色的美钞递给他。
“我会在最短期间内还给你。”
“别放在心上。”
“可是,”他感到有些为难地说,“这里能用美金吗?”
“那有什么问题,不管是这里,还是旅馆里,照官价通用,有什么问题?”说完,他笑笑走了。
章敬康回到自己座位上,才想起柯惠南的话有些下流,他说“旅馆里”,一定是以为他要做什么越轨的行动,这话传到别的同学耳朵里,可真有口难辩。因此他心里很不安,拼命在想如何洗刷嫌疑。
但没有时间容许他多想,他偶然朝门口一瞥,发现李幼文已经到了,赶紧迎上前去招呼。
“李小姐,请这里坐!”跟着,他把一份餐单送到她面前。
“我要冰淇淋,杨梅、巧克力合在一起。”她看也不看地说。
他立即转告了侍者,然后回头来看着李幼文。一路上研究“经济问题”,刚才又因为柯惠南的一句话伤脑筋,对于该向她说些什么话,他毫无准备,所以这时有些发窘。
李幼文的态度却非常从容沉着,她环抱着手臂说:“我预先声明:最多我只能坐半个钟头的时间。”
他觉得她仍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不无怏怏之感,表面上却不能不露着笑容说:“是的,我不敢多耽搁李小姐的时间。”
“那么,你有话就说吧!”
“我的第一个请求是:希望李小姐准许我做你的朋友。”
“是怎么样的一种朋友呢?”
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这是明知故问,特意在考他,想想的确是有些难以回答,只好从大处落笔,说:“那无非是能够常常见面,在一起谈谈、玩玩!”
“你平常在哪里玩?”她偏着头问。
“其实,容许我玩的时间也不多。”他很坦白地说,“看看电影,到碧潭划划船,或者游泳。”
“你喜欢游泳?”
“是的。你一定也喜欢?”他颇为发现了与她相同的爱好而欣喜。
“你平常在哪里游?”
“水源地,或者东门。到水源地的机会多,因为离我们的学校近。你呢?”
“圆山饭店。”她随随便便地回答说。
圆山饭店有游泳池,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想来必定是个十分高贵的地方,因而有着自惭形秽的感觉,喃喃地说:“这很遗憾,我们不能在一起游泳。”
“这倒也不一定,有时我也到水源地去的。”
“那好极了。”他兴奋地说,“你预备什么时候去?”
“我想得要明年了吧……”
“对的。”他抢着说,带些自责的口气,“我真笨!天气已经很冷了,没有人会到水源地去游泳。”
说到这里,侍者送来了所要的冰淇淋。她不像那些文静的女孩子,用小匙舀一点点轻轻送到嘴里,而是舀一大块摆在舌头上,然后紧闭嘴唇慢慢地吮着,眉目不断掀动,仿佛从冰凉的刺激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感。
“再要一个?”他看她快吃完了,又献殷勤地问。
“本来还可以要一个,你这样直瞪着眼看我吃,我可吃不下了。”她笑着说。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的笑容,那确是令人心动的。而这第二次的笑,跟零南路车上所看见的第一次的笑,又有些微不同。天真无邪,一般无二;相异的是这一次带着少许娇羞的意味,越觉得情趣深醇。
当然,他不会看得出了神:“既然这样,我先避开,免得妨碍了你的享受。”
“不要了!”她微微摇头,语声也很温柔,“谢谢你,我要走了!”
“不,不!”他连忙恳求说,“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得很。”
“一点不错,时间还早得很!”突然有人插进来说话,抬头一看,竟是柯惠南。香妃已不在他身边了。
柯惠南的眼睛直盯着李幼文,但她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脸去不理不睬。章敬康觉得有些尴尬,照礼貌说,他应该替他们介绍,但看到她对柯惠南颇有看不顺眼的意思,就不敢冒昧了。
“很难得遇到,我请你吃晚饭,好吧?”柯惠南把视线移了过去,“还有这位小姐。”
这一下章敬康不能不替他们介绍。柯惠南非常有礼貌地正式招呼,李幼文却板着脸点了一下头,态度非常冷淡。
章敬康很奇怪,不明白李幼文对柯惠南的恶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很不安,希望柯惠南快快离开,可又不能做出任何暗示,只能借口有事,把他的邀请辞谢了。
“我要走了!再会!”李幼文站起来说。
章敬康无法再留她,跟柯惠南做了个表示歉意的手势,急急抢到柜台前去付了账,然后追出门外。
李幼文就站在对街人行道上,显然的,她在等他道别。章敬康便很快地走了过去。
“李小姐,是不是我的同学惹你生气了?如果是,我代他道歉。”
“跟你不相干。他也没有惹我,只是我讨厌他。”她傲慢地说。
“那真是很遗憾的事……”
“你的遗憾真多。”她插了一句嘴。
一经说破,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再会!”她扬扬手,移动脚步。
“李小姐,李小姐!”他追上两步说,“请你给我一个地址好吗?”
“你要给我写信?”
“我希望你不反对。”
“不!”她答得很坚决,“我不能把地址告诉你。我爸爸很凶,有时候不讲理。你如果找了来,他会臭骂你一顿。我不能害你。”
“那么,”他说:“寄到你学校里去,好不好?”
“那更不可以。这样——”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会写信告诉你。你是台大经济系四年级,名字叫章敬康,对不对?”
“对,对!”
“那就行了。”
“请你一定写信给我。”
“嗯!”她垂着眼皮答了一个字。
目送着她苗条的背影远去,他感到无限的惆怅,心里不禁有些恨柯惠南,很好的一个机会让他弄糟了。但转念想到李幼文对他和对柯惠南的态度,恰是一个强烈的对照,固然她对自己也并没怎样假以辞色,但比起柯惠南,自己却算是受到了太多的优遇。柯惠南无形中倒是替他做了一块试金石,自己还应该感谢他。
这样想着,他又感到很欣慰了。重又回到天马茶房,把那十块美金还给柯惠南。
“如果你要用,你拿去好了。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都可以。”柯惠南很慷慨地说。
“不。我原来是怕万一要请李小姐吃饭,得有个准备,现在用不着了。”
“你那个girl friend(女朋友——编者注)是哪个学校的?”柯惠南把美钞接了过去以后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是第一次约会。”
“那你要当心点,我看她的脾气很坏。”
章敬康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觉得有些抱歉,因为说起来柯惠南总是自己的朋友,无缘无故给他碰一鼻子灰,似乎对不起朋友。
“你的看法很正确。”他附和着柯惠南的话,借以表示同情,“这些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
“怎么?”柯惠南微笑着问,“你也碰了钉子?”
“嗯。”他含含糊糊地应着。
柯惠南重申前议,邀他一起吃饭,然后又一同看了一场电影,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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