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樊楼在东华门外景明坊,西临禁苑,是京师第一座大酒楼。进门一条笔直的甬道,长有百步,南北天井,回廊双绕,两旁辟出一间间精致的小阁子。每到入夜,上下灯火相望,歌声嗷嘈,粉香腻人,是京师有名的一座销金窟。
此时不过近午时分,酒客不多。陆谦和林冲上楼挑了间临街的阁子,也不要粉头侑酒,只吩咐多取好酒,精细肴馔,摆满一桌,叫跑堂的放下门帘,两人擎着酒杯,细诉心曲。
林冲三杯下肚,叹口气说:“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他这等肮脏气。”
“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哪个及得你的本事。”陆谦劝道,“况且太尉又看顾得好,就有些闲气,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了也罢!”
林冲勃然变色:“我这气如何忍得?”于是他把那天在岳庙的情形,细细说了给陆谦听。
“衙内必认不得嫂子,休着气,且宽饮一杯!”
林冲又吃了几杯闷酒,忽要小解,便站起身说:“陆兄稍坐,我去净了手来。”
出得小阁子,走下楼来。樊楼太大,一时觅不着厕所,索性走出店外,投东小巷,拣那无人的处所,权且方便。等再回樊楼,劈面撞着个人,不由得便是一愣。
“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是使女锦儿,丫髻不整,气急败坏地拖住他说。
林冲慌忙问道:“做甚?”
“官人和陆虞候出门未半个时辰,来了个汉子,说是陆虞候家的邻舍,对娘子慌慌地说道:‘你家教头和陆谦饮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上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快去探望。”
“咦!”林冲大奇,“有这等事!可去了不曾?”
“如何不去?”锦儿又说,“娘子一时慌了手脚。连忙央间壁王妈妈看了家,和我跟着那汉子出门。直到太尉府前巷内一家人家,到得楼上,只见桌上摆着些酒食,却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前日岳庙里啰唣娘子的那个后生,闪了出来说:‘娘子少待,你丈夫待来也。’我一看不好,慌忙下楼。只听见娘子在楼上叫:‘杀人!’我急急赶出来想寻官人,撞着卖药的张先生,说是曾见官人与人在樊楼吃酒。官人,快快去救娘子!”
话未听完,林冲已气得浑身发抖。这明摆着是陆谦的一条调虎离山之计。心里打算,先上樊楼,与陆谦理论,旋即想到,此一刻妻子的清白,怕已不保,无论如何,先到陆家要紧。
陆家就住太尉府前巷内,林冲是认得的,这时也顾不得锦儿了,三步并作一步,飞奔陆家,进门抢上扶梯,只听得他妻子哭着喊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家妇女关在这里?”接着又听得“花花太岁”的声音:“娘子,可怜见救我一救!你便是铁石心肠,也须念我两个膝盖跪得都肿了!”
听得这话,忧心如焚的林冲松了口气,在门外大声喊道:“娘子,我来了!”
一面说,一面便和身去撞房门。高衙内听得是林冲的声音,吓得魂飞天外,急忙跳窗而走。林冲娘子听得丈夫赶到,胆更大了。她父亲也是教头,自小虽不习武,看也看得多了,心里恨那“花花太岁”不过,等他跳上窗台时,她捞起一根撑窗户的枣木棍,在他脚拐骨上狠狠地便是一敲。“花花太岁”痛彻心扉,一个立脚不住,翻身栽倒。楼下后院是个葡萄架,把他身子托得一托,卸了一半的劲,摔在地上才不得送命。但也跌得眼青鼻肿,跌跌冲冲地夺路逃走。
也就是他刚刚跌落地的那片刻,林冲已撞开了门。林冲娘子一头扑在丈夫怀里,眼泪簌簌地流,只说:“若你晚来一步,我再无脸见你,只是个死。”
林冲此时反倒不甚恨高衙内,只恨陆谦,人面兽心,平日称兄道弟,却做出这等伤天害理、出卖朋友的事来。当时从楼上打到楼下,字画古玩、瓷器什物,凡是稍稍值钱的东西,无不打得粉碎。陆家的人原都避开了的,这时看见林冲如疯了的一头老虎似的,越发不敢出头。林冲打得乏了,方始住手。等锦儿赶了来,主仆三人一起回家。
一回到家,林冲想想陆谦实在可恨,随即寻了把解腕尖刀,赶到樊楼,哪里还有陆谦的影子?于是又折回陆家,直等到晚,不见他回家,只得暂且罢手。
林冲娘子看丈夫这神气,怕要闯出祸来,便即劝道:“我又不曾遭了他的骗。你休得胡来,惹火烧身!”
“你休管我。我不拿住这畜生,扯他到大相国寺前,叫他自打嘴巴,自己说一说他做的事,我再也咽不下这口气。”
一连数日,林冲靴子里掖着把刀,到陆谦家门口和禁军衙门去等。陆谦得知消息,只躲在高太尉府中,不敢露面。别人看林冲脸色不好,也不敢问他,暗地里却都替陆谦捏一把汗,沸沸扬扬地谈论着这件新闻。一传两传,传到了李四耳朵里,便来说与鲁智深听。
鲁智深一听自己兄弟遭了这种委屈,赶紧寻了来探问。林冲也不曾想到他会寻上门来,只好先搁下陆谦这面,叫出娘子来见了礼,然后备酒款待。
喝着酒只是说些闲话。在林冲自觉这不是什么可以叫好朋友高兴的事,故意不说,免得添别人的烦恼。鲁智深来意就是要替他分忧帮忙,便不得不率直动问了。
“说来可恼!姓陆的尤其可恨!”林冲这时只好把从岳庙起了风波以后的一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这姓陆的,这等可恶!便是俺也饶不得他。兄弟,俺有个计较在此。”鲁智深说,“你看使得使不得?”
“大哥请说。”
“这姓陆的认得你,自然不敢照面。他须认不得俺,等俺每日去等,兄弟你只在左近寻一处茶坊坐着,俺等着了这个畜生,便揪来兄弟跟前,任凭你处置。只是,”鲁智深又说,“那厮是何容貌,须说与俺知。”
“这一计好,只是有累大哥。”林冲高兴地说,“那厮的容貌好认,身材不高,白净面皮,左眼下有块青斑,极其显眼。”
“既如此,事不宜迟,俺此刻便去。”
“不忙,不忙!饶他这一日。大哥初临寒舍,须得尽情一醉。”
说着林冲去拿酒壶,一上手便知是空的,遂叫锦儿沽酒,偏生锦儿为林冲娘子差遣到州桥下去买时鲜果子去了。林冲想一想巷口便是酒店,于是告个罪,自己提了把头号大锡酒壶,匆匆走了。
里面的林冲娘子听得丈夫与鲁智深的计议,急在心里,不好出面阻挡,难得有个机会,不肯错过,便一掀帘子走了出来,叫一声:“大哥!”随即敛着手,盈盈下拜。
鲁智深慌忙跳了起来,合掌还礼,只说:“弟妹少礼,弟妹少礼!”
“我知大哥是个直心肠的血性汉子, 颜陈告,舍下眼看有场灭门大祸,只有大哥能救!”
“呀!”鲁智深骇然问道,“弟妹此话怎说?”
“自来‘不怕官,只怕管’。眼看这姓陆的,是仗着高衙内的庇护,倘或闹出事来,须防着高太尉的势力——随便安个大小罪名,舍下只怕就要家破人亡。”
这一番话说得鲁智深汗流浃背:“这倒是俺撺掇的不是了。”
“大哥言重了!只求大哥拦着些儿,拙夫心性高傲,却只敬重大哥。”
“弟妹说得是。”鲁智深满口应承,“俺便拦着他些,好歹叫他忍了下去。”
“若得如此,都是大哥的成全。”林冲娘子又拜了一拜,听得门响,怕林冲撞见不便,连忙避向帘子后面。
等林冲一回来,鲁智深的口风就变了,再不提陆谦家守候的话,尽自谈着他当年打死了郑屠的亡命流浪之苦;又把智真长老向他开示过的冤冤相报、纠缠不清的道理说了许多,婆婆妈妈的,再也没有那份金刚怒目的霸气了。
林冲越想越觉诧异,心里冷笑,原来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角色!只为胆怯怕惹祸事,却又不便反悔,也罢,本未打算借他的力,只当没有这个人,随他自己说去。
于是敷衍到晚,鲁智深作别出城。林冲送了客回到堂屋,他妻子迎着他问道:“鲁大哥与你说些什么?”
“哼!”林冲不屑地在鼻子里哼了声,“提他做甚?”
“官人休如此不识好歹!”林冲娘子正色说道,“我在帘子里,尽皆听见了。像鲁大哥这样的人,才是响当当的好朋友。”
“你懂得甚呢?”林冲不悦,“休来啰唣!”
“我不懂别的,只懂‘将心比心’这一句话。我且请问官人,鲁大哥可是个没脾气、怕事的人?”
“这却不像。”
“可又来!”林冲娘子拍着手说,“这等一个性如烈火的汉子,巴不得当时就拧下陆谦的头来,出了事拍拍腿走了。他孤家寡人一个,哪里去不得?怕着何来?只为顾念着你,好好一份人家,犯不着与高太尉去斗,故而苦口婆心地劝你。论起来,他心里的那份委屈,不输与你。要照他的脾气,肯这等忍气,更是天大的难事。你若不听他的劝,真正是辜负了人家一番苦心,连我也不服。”
林冲听听娘子这番话,实在有些道理,再想想鲁智深也实不是什么胆小惧祸的人,所以口中不语,心里却是感激这位鲁大哥的。
“再说,我虽受了羞辱,可是姓陆的、姓高的也都吃了亏,怕了你。两下扯直也扯得过了。不然,如鲁大哥的‘冤冤相报’,到哪一日为止?”
“唉!”林冲叹口气说,“我也只怕人耻笑。”
“人家笑的是姓陆的,笑他不敢出头。若是官人你再不罢休,只怕倒要笑你量狭!”林冲娘子停了停又说,“俗语道得好,‘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风波都由我身上而起。你若不肯听鲁大哥好言相劝,必定害我落个不贤之名,倒不如早早寻了死路的好。”说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将起来。
林冲夫妇原本恩爱,见此光景,少不得善言安慰。想了一夜,气也渐渐平了。到第二天刚刚起身,听得有人叩门,开开来一看,是鲁智深笑嘻嘻地立在门外。
“大哥来得这等早!”林冲侧身相让,“请进来坐,待我唤锦儿点茶。”
“何必费事?倒不如去弄顿早酒。”鲁智深从衣兜里掏出十两一锭银子,扬了扬说,“今天是俺做东。”
“好,好!”林冲不忍辜负他的情分,“不拘是谁做东,我陪大哥就是了。”
鲁智深是怕林冲还要去寻仇,特意来绊住他的身子。林冲心里也明白,只不便说破。这天两人盘桓到晚才分手。不想下一天一早,鲁智深倒又来了。从此日日在一起做伴饮酒,每饮必作剧谈,每谈必是武艺。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彼此切磋质疑,有时就着席面上的杯箸,作势比画,创出许多新奇招数,相处得十分投机。这一来,林冲把陆谦和“花花太岁”早忘得无影无踪了。
哪知高衙内却还忘不掉林冲娘子。那天在陆家跳窗而逃,受了些伤,吃了些惊吓,一回去就卧倒在床。延医服药,身上的伤好治,心病却是难医——这恶少也糟蹋了不少良家妇女,或者仗势欺压,或者花钱遮羞。那被糟蹋的,无非含羞忍辱,闭目无语,说不上丝毫情趣。倒是这个百计不得上手的林冲娘子,二十四五岁正所谓花信年华,那一段风流体态、爽利言词,叫高衙内只觉得眼前耳际,无时不在,以致朝思暮想,恹恹成病。
这天陆谦来探望——他自从林冲息了寻仇的念头,看看无事,才敢回家,但也缩着头有十几天不敢出门。不想半月不见,高衙内面黄肌瘦,神情萧索。陆谦大惊问道:“衙内如何这等憔悴?难道些小轻伤,竟未痊愈?”
“身上倒是好的。”高衙内懒懒地说,“不瞒你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得到手,又吃她那一惊,病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这条命活生生地送在林家那人身上。”
陆谦心内在说:原来高衙内为林冲老婆害了相思病。这却有些难处!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安慰他时,遥见有个老苍头踏进门来,认得他是府里的总管,便迎了出来问道:“老总管可是来探衙内的病?”
“正是。”老总管皱着眉说,“太尉为衙内的病,日夜焦急。若能治得好时,不惜千金之赏。谁知那些医生,竟连衙内是何病症,都不分明!这又怎么好?”
“我倒知衙内的病,只是没药来治。”说着,把老总管拉到僻处,悄悄又说,“若得一顶小轿,把林冲老婆抬了来,衙内的病立时可愈。只一件,除非林冲一命呜呼,他老婆再也不得到衙内一处。”
老总管沉吟了一会儿,斜睨着陆谦说道:“素闻虞候足智多谋,我便不信弄不来这剂药——果然弄来这剂药,还愁太尉不看顾你?”
又是自己的富贵,又要报林冲打上门来的仇恨,陆谦痾出了良心,问出一句话来:“我有一计,太尉可能与我做主?”接着,把他的密计,附在老总管耳边,说得明明白白。
“这事都在我身上。”老总管拍着胸说,“明日听我的回话!”
“回话”只得四个字:“依计而行。”陆谦秘密布置。林冲却做梦也想不到,他饶了人家,人家却饶不得他,依然每日里应了卯,便来寻鲁智深盘桓。
这天走到阅武坊口,听得有人喊道:“卖刀!”
习武的人最爱武器,尤其是林冲,平生无甚嗜好,就喜欢宝刀名剑,当下拉住了鲁智深说:“大哥,且看一看!”
看这卖刀的,是个落魄的壮汉,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黯旧战袍,满面短胡桩子,没精打采,倒像三天不曾吃一顿饭似的。
那把插着草标的刀也像他人一样,没有叫人看得上眼的地方。林冲便随口问道:“你这把刀,要卖几个钱?”
“三千贯。”
“三千贯?”鲁智深先一跳八丈高,“你这把刀便金子打的,也不须三千贯!”
“大哥!”林冲怕他说出什么浅薄的话,惹人见笑,赶紧拦着。“待我来问他。请教,”他转脸问那汉子,“是何名贵的宝刀,值得三千贯?”
“是识货的,自知三千贯不贵;若不识货,我说了也是白说。”接着,把刀递了给林冲,“自己看去!”
接刀在手,林冲先细看刀鞘、刀柄,实在是“貌不惊人”。及至抽出刀来,也不过出鞘才三四寸,林冲入眼,顿时心中乱跳,却强自镇静着,把刀一按入鞘,递了回去,一言不发。
那汉子倒沉不住气了。“如何看都不看?”他问。
“三千贯不贵。无奈力所不及,不如不看。”
说这话便知是行家了。“有道是‘货卖识家’,你好歹说个价儿!”那汉子又说,“不瞒你说,都道我穷疯了心,这么把破刀,要人三千贯。只有尊驾你是个识货的。祖传宝物,实在难舍,今日虽以衣食所迫,不得不忍痛割爱,也巴望得个慧眼的英雄,才不辱没了我这把刀。为这分上,我减收一千贯,结交尊驾这个朋友。”
林冲原是要杀他的价,此刻看这汉子,虽然形容粗俗,话却说得诚恳动听,便不肯再使欲擒故纵的手段,老实答道:“你这把刀遇着王侯豪门,喊价五千贯也使得,无奈是我!既说交个朋友,我勉力凑一千贯。倘或不成,却如你所说的,我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那汉子呆了半晌,忽然顿一顿足,凄然说道:“也罢!一千贯照‘官用’折算,休再少了我的。”
原来大宋朝交易用钱,皆非十足:街市通用七十五文当一百,官用七十七文当一百。一千贯原只需七百五十千文,照官用就要多加二十千文。林冲也就允了。
于是一起来到林家。林冲与妻子说了究竟,开箱倒笼,悉索敝赋,连银子折算在内,只得八百贯。鲁智深可巧也未曾带钱,看看无法。那林冲娘子最贤惠不过,悄悄包了一包首饰,叫锦儿到巷口押当了钱来,凑足了数,才把卖刀的汉子打发走。
“兄弟!”鲁智深早就等不得了,“怄死俺了!倒是什么刀,值得一千贯!”
“大哥!”林冲喜滋滋地把刀捧了过来,“做兄弟的,样样不如大哥,可这眼力上,须输我一筹。”
一面说,一面把刀抽了出来。骤看不过一溜寒光,寻常利器,细看才知与众不同!刀身隐现珠光,一圈接一圈,如鱼鳞似的,层层相叠,越看越分明,而且宝光变幻,青紫迭起,真个令人捏上手就舍不得放下。
“大哥,你再看!”林冲拔根头发,就搁在刀刃上,轻轻一吹,立时两段。
这一下把鲁智深喜得打跌:“多说宝刀宝剑,吹毛断发,今日里,可叫俺开了眼了!”
“大哥,你再看!”林冲指着刀柄之下,刀身起处,金线嵌成的两个篆字,“这叫‘青犊’,是吴大帝的三把宝刀之一。刚才我只抽出来略看一看,便肯出价,就是如此!”
“原来还有来历。却不知‘吴大帝’是怎等样人?”
“便是那东吴的孙权,算到如今也八九百年了!”
“八九百年一把刀,不烂不锈,依然这等锋利,可知是把宝刀,该当一贺!”
于是又备酒相贺。到晚来,鲁智深作别自去,林冲把那把“青犊”宝刀,不落手看了半夜。第二天起来,顾不得漱洗,却又去摘下刀来把玩。
林冲娘子在一旁看着,又好气又好笑,便即嗔道:“你只守着你那把刀吧!看在眼里,饱在肚里,不用吃饭了!”又说:“要吃也吃不成,有几个钱都在那把刀上了,今日开不得火。”
正逢林冲心境开朗,转眼看他妻子,晨妆初罢,艳光照人,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微嗔薄怒时斜着看人,格外有股荡人心魄的风韵,不由得有些动情。看锦儿不在跟前,便放下了刀,一把抱住了她,一面没头没脸地乱闻着,一面笑道:“有了你,再有这把刀,便不吃饭也使得!”
林冲娘子又羞又恼,但也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只是从他手里挣扎不出来,情急计生,大喊一声:“锦儿!”林冲才松了手。
锦儿倒真的匆匆奔了来了,一看娘子鬓发不整、衣裙发皱,涨红了脸瞪着官人。官人却是笑嘻嘻的,似乎得意之至。
锦儿弄不明白,便问:“官人,怎的?”
“休叫他官人,真是个没廉耻的泼皮!”说着,林冲娘子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夫妇正恩恩爱爱地调笑着,忽听得大门外有人高声喊道:“林教头可在家?”
是陌生人的声音,林冲便亲自去开了门,打量那人是下人的打扮,便说:“我就是林教头!”
那人唱个喏说:“我是太尉府里的门子。奉太尉钧谕,道你林教头新买一口好刀,将去比较。太尉在府里专等。”
“原来是太尉遣来。”林冲又看了看说,“我在府里却不曾见过你!”
“原是新近参随。”
这一说,林冲便不问了。他久知高太尉府中,珍藏一把好刀,等闲不肯与人看一眼。这要一比,自己的是有来历的稀世奇珍,不管高太尉的刀好得如何,一定把他比了下去。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十分得意,兴冲冲地换了官服,带着刀,与妻子说了缘由,随着那门子同到府里。
“啊呀,不好!”林冲站定了脚。
“怎的?”门子讶然。
“噢!”林冲一定神答道,“有句要紧话,忘了嘱咐家下。罢了,且由他。”
这是掩饰的话,他另有心事。高俅克扣军饷、营私纳贿是出了名的,看得这把“青犊”刀好,厚着脸皮,说要留下,就算照发原价一千贯,也是割舍不下。这便怎么处?
想想是自己得意忘形,大为失算!门子来时,只说并无此事,太尉误听人言,倒也回绝了。如今抽身无计,只得硬着头皮去碰运气。
心里念着那把宝刀,脚步都懒了,魂灵儿出了窍似的,只跟着那门子走。一走走到府里厅前,自然而然地站住了脚。
“太尉在后堂,原吩咐了的,叫引教头径自进去。”
“噢,噢!”林冲茫然地又跟着走。太尉府里,他倒来得次数不少,总在厅前谒见,后堂还是初次进来,却无心去打量一切,只不断地盘算,倘或太尉看中了“青犊”,如何应付?
“教头只在此稍待,等我进去禀报。”
“是了!”林冲答应着,站在后堂檐下,依旧愁眉不展地看着手里的刀。
这一等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林冲心里有事,无法计算,只隐隐记得,刚进来时,空庭日影,只得三分之二,此刻已是阳光直射。再又等了一刻,依旧消息沉沉,不但不见那门子,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这怕是事有蹊跷了。
心内嘀咕,不免抬头张望,这才发现,堂前门楣上,端端正正悬着一块绿底金字的匾额,大书“节堂”二字。林冲一颗心猛然往下一落,顿一顿足,叫道:“坏了,坏了!”
原来高太尉蒙恩御赐“节度使”的荣衔,照例颁赐“旌节”,一共八样:门旗两面、青龙白虎旗一面、九重竹节一支、麾枪两支、豹尾枪两支。依唐朝传下来的规矩,这八样东西,要设堂供奉,初二、十六,朝服上祭。正就是这个“节堂”,俗称“白虎节堂”——臣子不敢称龙,只能称虎。
光是误闯“白虎节堂”也还不打紧。只因大宋朝相沿已久的法度,哪怕宰相执政,都可以在府邸治公。高太尉职掌禁军,每每在“白虎节堂”披览公事,内藏符令印信、禁军花名册、兵要详图,是第一等机密重地。等闲的武官从不得到此,速速退出去的好。
想是想得不错,却晚了一步!刚转回身来,只听靴履声响,进来一位紫袍玉带的军人,正是高太尉。
这一下林冲愣住了!何以太尉从外而来?莫非那门子撒谎,不曾安着好心?事到如今,只好先尽自己的礼,捧着刀躬身一拜,刚喊得一声:“恩相!”便不容他再说下去了。
“林冲!”高太尉喝道,“你又无呼唤,为何擅入‘节堂’?你可知这里是何所在?而且手持白刃!啊,前些日,听说你日日拿刀在府前等候,必是想行刺本帅。来!替我拿下了!”
语声未落,两旁耳房里蹿出来一二十名身长力不亏的军汉,钩镰枪一搭,把林冲拖翻在地。有个手快的,劈面夺了那把“青犊”刀。然后是四五道麻绳摔到身上,把林冲像头猪似的,翻过来、拨过去,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一阵如疾风骤雨,林冲昏头搭脑,仿佛在做噩梦,只有两句话倒是听清楚了。
“启禀恩相,‘青犊’刀在此。”
“仍旧归库,好生收着!”是高太尉的声音。
林冲恍然大悟,什么卖刀汉子,什么“货卖识家”,什么“新近参随”的“门子”,都是一条恶计上来的花样!好笑的是自己竟信以为真,还以为真的得了吴大帝的宝刀!一千贯钱、一条性命、一个情深义重的娇妻,只换得与“青犊”刀的一夕之缘。定这条计的人,心也忒狠了些!
“解去开封府!这厮擅入‘节堂’,偷盗机密,复敢持刀行刺上官,罪在不赦。传我的话,说我拜上李府尹,即速推问着实,依律处决。”高太尉说完,便回后院去了。
于是太尉府里办了文书,再弄一顶小轿,把捆得肉粽似的林冲放在里面,遮严轿帘,由后门抬了出去,直奔御街前浚仪桥西的开封府衙门。
开封府李府尹,单名一个伦字,刚正清廉,外号“李铁面”,听说是太尉府中移送重犯,不肯耽搁,随即升堂问案。先听差官转述了高太尉的话,再取文书来细细看完,心里便好生不悦,姑且吩咐:“带人犯!”
这时林冲已松了绑,换上了开封府的手铐。等朝上一跪,李府尹先不问话,照他自己独创的秘诀,摆出一笑黄河清的面孔,盯住了犯人看。一则是鉴貌辨色,先细察犯人本性的善恶;再则是先声夺人,情虚的犯人,只一看他那不怒而威的“铁面”,胆子再泼的江洋大盗,也会把头低了下去,倘真个是负屈含冤的,就会高喊“冤枉”。
林冲不曾低头,可也并未喊冤,朝上磕了个头,直挺挺地跪着,把这把刀的来龙去脉、种种经过,在心里细细顺了一遍,好等府尹问时,据实回答。
李府尹开口了:“你就是林冲?”
“小人是林冲。”
“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林冲答道,“受人之骗,误闯‘白虎节堂’。”
“如何说是‘误闯’?从实道来!”
“祸发不过一日——”
“慢着!”李府尹听讼最精明不过,捉住话中漏洞,立即追究,“怎说‘祸发’?可是还有祸根?”
林冲武官世家,懂得“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的道理,所以特别谨慎,看了看太尉府中的差官,向上答道:“小人不敢胡乱扳扯。”
“胡乱扳扯,自然不可;实话实说,又何必怕!是非曲直,自有本府处断。”
听这几句话,林冲心里一宽,随即先把高衙内两番调戏他妻子,以及预备寻着陆谦,问他因何出卖朋友的前后缘由,一一据实陈告。
高衙内那个“花花太岁”的外号,以及恶行劣迹,李府尹早有所闻,自然相信林冲所言不虚,但他既未就此控告,李府尹也不便节外生枝。就事论事,李府尹看着文书又问:“高太尉说你日日持刀在府前等候,却是如何?是要行刺高太尉?”
“小人不敢!原是要等那陆谦。”
“可曾等着?”
“不曾等着,而且小人后来也饶过姓陆的了。”
“这又是何故?”
“只为小人的妻子,与一位知交,苦苦相劝。”
“照你所说,此事已了,与本案何干?怎说祸发?”
这一问把林冲问得无可闪避,心想,千真万确,一条线上来的恶计,陆谦虽不曾露面,也可料定必是这恶贼出的主意。话不说不明,理不争不直,李府尹素有“铁面”的美名,自己实在不必有何瞻顾,该杀该剐暂且休管,好歹先吐口冤气再说。
于是他把昨日买刀、今日被召,连暗地里怕高太尉夺他所好的心事,统统抖搂了出来,紧接着又说:“小人素日最好宝刀名剑,寒舍也颇收藏了几把。陆谦一向相好,都曾见过。依小人猜想——”
“咄!”李府尹大声喝断,“猜想的话,作不得准,不必多说!我且问你,你一千贯买刀,可有见证?”
林冲的供词中,故意不提鲁智深,原是不愿牵扯知己好友,兼且顾念到一个出家人,出入公堂,也不好看。所以此时李府尹一问,他随即答道:“并无目证。只是小人买刀,为凑那一千贯,小人妻子把首饰都送在押当里,便是老大一个证据。”
“嗯,嗯!”李府尹胸中对案情内幕洞若观火,只一时不好处断,拈须沉吟了一会儿,吩咐:“林冲暂押,且等访明实情再审。”说完退堂,也不理太尉府中的差官,径自离座,出了暖阁。
一到书房,李府尹把执掌刑狱的刘判官请了来,懊恼地说:“高太尉好没分晓!你要杀人,自有军法,怎的来借我开封府的刀?”
刘判官早已听清了林冲的供词,这时再看了太尉府的文书,越发了然,自是陆谦深知林冲爱慕宝刀,定计引他上钩。但这件案子的来头太大,身为属僚,不能替长官惹祸,所以很谨慎地问道:“府尹尊意,作何了断?”
“我不能为高太尉枉法,明知冤枉,自然开释。”
“这等时,便是定了林冲的死罪。”
李府尹骇然:“怎有这话?我倒不明白了。”
“请示:放了林冲,如何回高太尉的文书?”
“这——”李府尹倒被提醒了。明是设计陷害,却无证据,回文便绝不能说林冲冤枉。“有了!”李府尹掀眉答道,“窃盗机密、行刺长官,须是军法从事,开封府管不着。你道可是?”
“是!是非如此回复不可。但有一件,高太尉接得回文,若不办时,却不坐实了他自己情虚?若要办时,非办成死罪不可!”
“啊!”李府尹恍然,“不错。这倒难了!”
“说起来,林冲亦非无罪,持刀以待,便有杀人的‘造意’;闯入节堂,说是太尉府门子的引领,究竟只是片面之词,虽说误入,依律是‘闯入’。就这两端,便应判罪——其实判罪却是成全了林冲。”
“我倒不管是成全了谁,持法务平,你说的这两件,也有道理。该判何罪?”
“若依我判时,判得:不合手持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黥面、配役边远军州。”
李府尹想了想说:“也罢!你且着人去查一查,林家果有质当首饰,充作买刀之资这件事否?查了再说。”
刘判官答应着退了出来,回到治事的司法厅,刚刚坐下,当案的孔目孙定走来说道:“禁军中有个张老教头,可是与判官相熟?”
“酒筵间见过数面,是个忠厚长者。问他做甚?”
“此人便是林冲的老丈,求见判官,人在外面。”
刘判官随即起身,出厅一望,只见张老教头站在院中,身后随着一个少妇,一名使女。
张老教头慌忙上来见了礼,回身又说:“女儿,这位便是精明干练的刘判官。女婿的祸福,都在判官笔下,快来见了礼!”
“是!”林冲娘子答应一声,轻移数步,盈盈下拜,口中说道,“拙夫身遭横祸,全望判官昭雪超生!”
刘判官急忙唱喏回礼,不安地答道:“休如此说,休如此说!请进来坐。”
到得厅里,让张老教头坐在客位。林冲娘子扶着锦儿,侍立在老父身后。刘判官趁点茶寒暄时,偷眼打量着她,虽是愁眉双锁,哭肿了眼睛,但皮肤如雪,鬓发如漆,眉目唇鼻,无一不美,心里喝声彩:真是个绝世佳人,怪不得“花花太岁”为她害了没药医的相思病!
于是判官开门见山地告诉张老教头:“令婿的官司,是府尹亲审,一两日内便可落案,绝无死罪!”
听得这一句,张家父女愁眉略解。“多亏判官成全!我父女自有一番微意。”张老教头刚刚说完,林冲娘子便去解手里的帕子——看得出,那是一包金银。
“不必!”刘判官摇着手,大声阻止,“若是如此,便不好说话了。”
看他神色凛然,林冲娘子不敢把银子露出来,一双俏眼只望着孙定。
“判官!”孙定便低声问,“可知是何罪名?”
“这却不便说。”刘判官问道,“有样东西,可曾带来?质当首饰的押票。”
“带在这里。”林冲娘子把押票取了出来。
“好!”刘判官细看了押票说,“有此证据,便好办了。一两日内定下罪来,是朝廷的法度,不敢不遵。法内可以取巧宽免的,一定尽心尽力。此地耳目众多,我不留老教头久坐了。”
说到这话,张家父女唯有拜谢重托,起身告辞,由孙定陪着,到监里去探望林冲。
刘判官做事着实,叫人到押当里照了照,证实无误,才去回复。李府尹当时传谕,第二日一早升堂落案,叫犯人家属早早伺候。
当夜,孙定赶了去通知张老教头。“看样子是个发配的罪名。”他说,“若是‘徒刑’,不过收监,不必通知伺候。老教头须得打点行囊盘缠,只怕明日落了案,当堂起解。”
军犯发配,往往黥面刺字,称为“刺配”。张老教头心里着慌,遂取一百两银子,拜托孙定上下打点。这里面花样繁多,孙定自己和刘判官不要钱,执刑吏役却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他也不做客套,取了银子,连夜去为林冲铺排。
次日天色刚明,李府尹鸣炮升堂,传谕提林冲到案,随即宣判:“林冲身为禁军教头,不合携带利刃,‘闯入’机密重地,着决杖二十,刺配沧州牢城。”又问:“林冲!本府所判,你可心服?”
刘判官早已把避重就轻的缘故,命孙定告诉了林冲,因而他朝上磕头答道:“小人心服!”
“既如此,杖臀二十。”这又减了刑了,倘是“脊杖”,背脊连着心肺,二十杖下来,非受内伤不可。臀上多肉,不过吃些痛苦,无甚关碍。
于是行刑差役,喊个堂威,拖翻林冲,用三尺长、两寸七分宽的生荆“常行杖”,打二十屁股——原是从孙定手里得了好处的,声音打得极响却不甚厉害。林冲咬一咬牙,挨了过去。
这就该轮着“文笔匠”的差使了。大宋天子无不体恤刑狱,只有这犯人脸上刺字,是桩极刻薄的刑罚。能留得多少颜面,全要看文笔匠那里的人情,可曾送到。倘无人情到手,文笔匠便用扎鞋底似的大针来刺。是盗犯便是核桃大的一个“劫”字;是军犯更加糟糕,双颊上这面一个“配”字,那面一个“军”字。刺好字,用力挤干了针孔里的血,涂上极浓的靛青,用烤得火烫的鞋底一烫,字迹终身不去——老远就挂着幌子来了,真个难以见人!
用够了钱就不同了。那文笔匠到得林冲面前,先低声打招呼:“教头,不疼,片刻就好。我动手时你休动,一动,我手上就没分寸了。”
林冲不便答话,点一点头示意领会。那文笔匠便取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粗细不等的五六支银针,取了支最细的,在林冲左颊上浅浅刺成黄豆大的“配军”二字,拭净血迹,用调得极淡的靛青往上一抹。眼前是刺了字,回头用力一挤,连血带颜色挤了出来,那时不细看,便不知有此二字。
就这刺字的工夫,当案孔目孙定已办好了发配的牒文。值日长解两名——董超、薛霸,不用关照,已领了盘缠在公堂待命。等刺好了字,李府尹签押牒文,发文解差,当堂钉枷,贴上封条,押送出府。
张老教头怕女儿伤心,不曾通知,只自己一个人在堂下伺候,看见解差出府,连忙先赶到州桥下一座酒店等候——照例,发配的人犯,都先在此歇脚,好与家属亲友话别。
不过一顿饭的辰光,林冲到了。张老教头先把董超、薛霸迎入上座,酒肉款待,然后告个罪,与林冲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还有两个素日相厚的熟人,正好遇见,便一起坐了。
“岳父!”张老教头还未开口,林冲抢在前表白,“多蒙厚爱,将令爱许了我。三年到如今,虽还无儿女,令爱的贤德,是我一向敬重的。今日下午,遭了这场横祸,发配沧州,也不知哪一日才得回来。就死在他乡,也是意料中事。在我,是自作自受,只连累令爱,于心不安。一路盘算了来,唯有一条路好走,趁此刻立一纸休书,任从改嫁……”
“这是什么话?”张老教头拍着桌子说,“你是时运不济,一时灾晦,歇个三年五载,我必定弄你回来,一家团聚。我女儿,我今天就接了回家,步门不出,看有谁敢明目张胆把她抢了去?”
“岳父的厚爱,林冲感恩不尽。只是我实在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何苦?”
翁婿二人,争执了半天,到底拗不过林冲,张老教头反正已拿定了主意。“随你写去!”他说,“我只不把女儿另嫁就是了。”
于是林冲央同坐的熟朋友买了张纸来,向店家借了副笔砚,从容说道:“拜托代笔,我念你写。”
“教头说慢些个!”
林冲点点头,打个腹稿,徐徐念道:“立休书人原任禁军教头林冲,娶妻张氏,结缡三载,并无子女。今因得罪刺配沧州,存亡莫保。为求心安,情愿立此休书,任凭张氏改嫁,永无争执。此系自愿,永断瓜葛。恐后无凭,立此休书存照。”
代笔的照录不误,写了大宋宣和年月日和林冲的姓名,便该本主签押。无奈他戴着一面七斤半重的围头铁叶护身枷,捉不得笔,就把休书放在枷上,捺了个指印。
那两个熟友,便算中人,个个画了花押,然后把休书放在张老教头面前。
蓦地里一声喊:“苦命啊!”只见林冲娘子在酒店前从一顶轿里扑了出来,后面跟着锦儿,捧了个衣包。主婢二人,号天号地哭了进来。那些酒客,连忙都缩一缩身子,或者起身拉开条凳,让出一条路来。
张老教头就怕这一着,顿时慌了手脚。林冲也知道还有麻烦,只得闭上了眼,故作绝情。那两个熟朋友便等着相劝。只有董超、薛霸看得多了,依旧端着酒杯,就是两只眼,不知怎么总舍不得不盯着林冲娘子。
“十二个时辰不到,怎的便成了这副样子?”林冲娘子拉着她丈夫的手臂,推来推去地哭着说道,“我不管!我只跟了你去。”
“女儿,你休如此!”张老教头劝她,“哪里听说有刺配的人带家眷的?你这不是惹女婿心烦?”
一句话未完,林冲娘子瞥见桌上的休书,抓起来一看,开头就是“立休书人”四字,随即一顿乱扯,把碎片劈面撒向林冲,大怒质问:“我犯了你林家七出之条,你要休我?须还我个道理来!不然我便死在你面前。”
说着,哽哽噎噎地,连气都换不过来,忽然双眼一瞪晕厥在地。锦儿便又大哭。张老教头急得手足无措。幸好酒店主人的老婆帮忙,把林冲娘子抬了进去,掐人中、灌姜汤,总算救醒了。
林冲内心哀痛,欲哭无泪,兼且棒伤发作,如坐针毡。张老教头看这光景,还是叫女婿早早上路,也免得小夫妻再见了面,难舍难分,误了即日起解的程限。于是交付了包裹盘缠,又取出两个红纸包,悄悄塞在董超手里。拈一拈分量,至多只得五两银子,董超未免不满,但这翁婿二人,都是武官,与众不同,不好多说什么。
当下珍重道别,取路向北,出了陈桥门,便算离了开封府地界。向例发配的犯人,可以在城外暂作逗留。林冲这时想到了鲁智深,盘算着等他寻了来会一面,有几句要紧话交代,所以便央告董、薛二人:“棒伤疼得了不得!路上行走不便,反倒耽误公事。二公行个方便,容我歇一歇,好歹寻个医生敷了药再走。”
见他话说得在理,解差允了,觅个客店,暂时歇下,随后便叫店家请了伤科来医林冲屁股上的棒伤。薛霸在屋里照看,董超便到柜房里说闲话。
刚走在廊子上,店门口一个下人打扮的伶俐后生,拎着个布包,疾趋数步,到董超面前赔笑说道:“董公,请借一步说话!”
董超把他打量了一眼,识不透来路,随口问道:“尊驾何人?”
“我?我是送礼的。”话中有话!董超四下看一看,无人注意,便点一点头、招一招手:“随我来!”
一引引到僻处,董超站定了脚。那后生随即自陈来历:“我是高太尉府里陆虞候遣来的。陆虞候又奉高太尉所遣,只是不便出面,特意叫我来见董公有话说。”说着解开布包,里面是黄澄澄一沓叶子金,递了过去:“些须程仪,不成敬意。”
董超一看,眼红心跳,但不便伸手就拿:“有道是‘无功不受禄’,须得把话说明白了,再作计较。”
“董公再看这个。”
接过他手里一个公文封,抽出内页一看,竟是沧州衙门收管林冲的“批回”,五花判押,朱印灿然——自然是假的,却假得跟真的一样。
董超愣住了:“这是怎么说?”
那小厮模样的后生,神情诡异地微微一笑:“董公是老公事,还不明白——沧州两千里路,何必吃这一趟辛苦?‘事完’以后,到哪里去消停个把月,安安闲闲地扣准了来回的日子,拿这个到府里交差,倒不好?”
董超明白了。明白是明白,却有些委决不下。金子是好东西,事情可也扎手!左思右想,十分为难。
“且收着!”那后生把金子和公文一起塞了过去,“这十两不算,剥了那配军脸上的‘金印’回来,还有二十两。胆大些!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怕什么?”
对啊!有高太尉做主——这假造的文书便是个证据,怕他何来?董超泰然地把那两样东西掖入怀里,却又交代一句:“若我那伙伴不愿这等做时,原物奉还,须怨不得我!”
凡事薛霸但凭董超做主,拿得稳的事,便不必心急。回到客店,见林冲正敷了药歪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板壁想心事。薛霸一个人在喝闷酒。董超也不说破,自己斟了杯酒吃,也像林冲那样,似乎有无限心事,不得不想。
“怎的?”薛霸烦躁地把酒杯一推,“都像是死了娘老子似的一张脸!依我说,打了尖就动身——晦气!轮着这趟差使,早去早回,还等什么?”
林冲不敢多说,慌忙挣扎着站起身来。不想董超竟是客气得出奇。“没事!林教头,尽管去睡。”他指着薛霸说,“休听他的酒话!”
薛霸好生不快,欲待发作。只是一向做惯了董超的下手,略有三分畏惧,想一想,赌气把酒杯一推,踢开凳子,往外便走。
“兄弟,兄弟!”董超追了出去。前面的不理,后面的尽赶,赶到门口赶上了,他一把抓住薛霸的肩头,笑道:“你怎的谢我?”
薛霸一愣,旋即有所领悟,使个眼色,走向僻处。董超跟了过去,将陆虞候的嘱托,低声说了一遍。
“事情倒是件好事,做起来也方便,就那‘野猪林’里,便好动手。”薛霸踌躇着说,“却怕一重关碍!”
“我不信!哪有什么关碍?且说与我听听。”
“听林冲在说,他有个结义弟兄,叫什么鲁智深,本事极好,人极义气。林冲此刻就是在等他来相送。又说,那鲁智深最热心不过,兼且是个和尚,毫无牵挂,作兴就会一路送到沧州。”
“嗐!”董超皱着眉把个脸转了过去,竟是不屑与言的神气。
“怎的?”薛霸不悦,“又不是我瞎说,你做出这等鬼相给谁看?”
“亏你还在公门里五六年!连这些过门都不懂?明摆着是林冲自知‘人情’送得不够意思,怕你我路上找他麻烦,故意弄些大话吓人——也只吓得了你!”
薛霸不服,却驳不倒他。“你我此时不必争!”他说,“且等那鲁智深来照了面再说。”
“这话实在。反正放在锅里煮熟了的鸭子,不怕它飞了去。不过,”董超摇摇头说,“我看那鲁智深不见得会来。原是假话,哪里去变出个鲁智深?”
看来竟像是他的话不错。林冲眼巴巴等到晚,不见鲁智深的影子,万般焦急,无计可施——他倒不是想鲁智深送他到沧州,只有两句要紧话,必得叮嘱:第一,晓得鲁智深是血性汉子,为自己这场冤屈,说不定就会替友报仇,再犯下一场命案,两罪俱发,必死无疑;第二,放心不下妻子,倘或高衙内恃强逼迫,也是必死无疑,要托鲁智深设法保护。这两件事,若不说妥,一路魂梦不安,只怕未到沧州就要焦忧成病了。
唉声叹气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上路,林冲依然三步一回头,盼望鲁智深会赶了来。但枉自扭酸了颈项,不要说鲁智深,连个别的熟人也不曾遇见。
“林教头,你死了心吧!”董超语带讥讽地说,“便真有那么个鲁智深,也不是什么好朋友!”
林冲冷冷地问道:“何以见得?”
“倘真是够义气的好朋友,前日出事之时便该来;前日不来,昨日一早发配之时也该来;再不然,午后、晚上也该寻了来。到今日一早还不来,再也不得来了。”董超又冷笑一声,“林教头,公门里的,一双眼睛生得毒,什么花样看不透?真是真,假是假,从今再休提那个什么鲁智深吧!”
听这口气,竟是不信他有那等一个好朋友。林冲觉得这冤屈,也不下于说他“偷盗机密,行刺长官”。想一想,有口难辩,且忍了这口气。但盼望鲁智深的心,反倒更加迫切,等盼到了,必得问一问董超:究竟是真是假?
他有心事,两名解差也有心事。这半途暗算囚犯的事,听人说过,却未做过。既怕事机不密,一旦案发,必是死罪;又怕林冲功夫了得,到时候做不到他,却反吃了他的亏。这样一路嘀咕,便顾不得脚下,走得慢了,日落西山,还未赶上宿头,慌忙定一定神,加紧赶路,到得一处村店,天色已黑,客人住得满满的。店家见是公差,不敢不接纳,重新拨开炉火,和面做饼。董超、薛霸只说这一天辛苦了,又要吃酒、又要吃肉。酒倒还有,肉却无处去买,只好弄只鸡来宰了吃。自然,这都是林冲破钞。
宰鸡挦毛,弄只砂锅来煮熟,得要一会儿工夫。董超、薛霸闲着无事,彼此扯一扯衣服,一前一后踱到门外,看着无人,薛霸便低声说道:“明日晌午便到野猪林了,可是在那里动手?”
“自然!”董超也轻声相答,“只有那里严密,错过了就不知何处才方便。”
“就怕叫人撞见,须不是当耍。”
“那也只得自己小心。到时候手下轻快些!”
“这厮是八十万禁军中第一把好手。如今虽戴着枷,须防他双脚。”薛霸停一停又说,“这厮练得好‘鸳鸯拐子腿’!你我当不得他一脚踹。”
“我也是为此心烦。”董超沉吟了一会儿,面露奸笑,说了句,“今夜便在他那双脚上打主意。”接着附耳密语,薛霸听着,不住点头。一天忧愁,风流云散。
等把鸡炖好了,温上酒来,与林冲在一处吃,尽自劝杯,情意殷挚。林冲却不过情,吃到半醉,拿饼来啃着。这时薛霸却已吃饱,起身到厨下烧了一锅百沸滚汤,走出来说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
“不敢当,不敢当!”林冲真个是过意不去,无奈一面枷在项上,凡事不便,只得口中谦虚。
“都是行路的人,哪里计较得许多?你且坐着,我去提了水来。”
薛霸提了水出来,董超已安排了一只木桶在那里,滚水一到,热气弥漫。醉眼迷离的林冲,加以有面枷挡着,看不清脚下,只觉一双手揿着膝盖,刚要说一声“水太烫,使不得”时,那双脚已被揿入桶里!
“哎呀!疼死我了!”林冲猛地双脚往上一提,提得太猛太高,膝盖撞着薛霸的下巴,把他撞了个筋斗,外带牙齿咬着了舌头,火辣辣的生疼。
薛霸跳将起来,指着林冲骂道:“只见罪人服侍公人,哪曾见公人服侍罪人?好意替你洗脚,反倒撞我个筋斗。你是贼配军,敢莫是讨死!”说着,撸一撸衣袖,便要来打林冲。
有那未睡的旅客闻声都赶了来看热闹。董超见闹起来不好看,便拦住了薛霸,又埋怨林冲。林冲烫得脚面红肿,尽是水泡,疼得眼泪往肚子里流,也只是不敢响。
这一夜薛霸只是骂;林冲疼痛难忍,呻吟得一声,道是吵了他的觉,更要骂。到得四更,别人都已起身,一夜不曾合眼的林冲,只觉得头上发晕,四肢乏力,一双脚火烧似的疼,抬都抬不起来。董超倒从行囊里取出来一双麻辫编的新草鞋,往他面前一抛,蹲下身来,要替他穿。
一双脚上,都是破了的水泡,如何穿得这双新草鞋?
但是,林冲心里明白,这时就求情想换双旧草鞋,绝不得如愿,不如不说。只那份罪却实在受不下来,走一步痛彻心扉,但凭一份倔强支持,捏紧了拳、咬紧了牙,一瘸一拐,勉强撑持了三五里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了,于是心一横,在路旁坐了下来喘气。
“你待怎的?”薛霸大声喝问。
“便打死我,也走不得了。”林冲把头从枷上一伸,“有刀,便割了我的头,也罢!”
其实是话中有话。董超只道他撒赖,好在野猪林已经在望,看金叶子的面上,且委屈得一时,因而向薛霸使个眼色,故意埋怨他说:“说起来也要怪你!那桶水也太烫了些,来,来,说不得只好扶一扶林教头,到了那林子里歇一歇再说。”
“真正晦气!”薛霸吐了口唾沫,把包裹掖一掖紧,走上来与董超扶起林冲——那个枷实在碍事,不得并肩相扶,却又不敢开枷,唯有低着头,半扶半抬地搀着他走。
这样挨了四五里路,总算到了野猪林。长松密布,浓荫遮天,望进去黑黝黝一片,是河南到河北的一条捷径,但常有剪径贼打闷棍,安分客商视为畏途,做公的却不怕,所以取了这条路。
“歇一歇,歇一歇!”董超到了一处极僻静的所在,把林冲放了下来,解下手巾,不住地抹着汗。
林冲倚坐树根,瞑目如死,这时脚上的疼痛倒忘记了,心里只在盘算,倘这两个公差不怀好心,暗下毒手,便当如何?这样想着,便偷眼去打量那两人。他是个行家,细细看遍,并无带刀的形迹,心里略略宽慨了些。
忽然听得董超惊喜地喊道:“呀!原来带着这东西,好极,好极!”
林冲转脸去看,只见董超手里托着个油纸包。薛霸在问他:“这是什么?”
“惠民南局的好伤药!原以为不曾带来,不知如何在此?真正是林教头的运气!”
从昨夜弄桶滚水烫了林冲那一刻起,他对这两名解差已具戒心,不知此刻董超又有什么花样?所以极沉着地等着,口中不说,心里却在想:倘或又要来算计人,弄些烈性药来摆布我这双痛脚,那就跟你拼了!好歹一脚先踹在你心窝子上,不死也叫你口吐狂血,落个终身残废。不信就试试看!
于是他全副精神都放在董超身上,等他走近了,便即问道:“董公,什么药?”
“惠民南局照官方配制的伤药。你看!”说着,董超把油纸包打了开来,一直送到林冲面前。
习武的人,自然见过伤药。闻见冰片的气味,林冲便知不假。果然,等敷到脚上,清清凉凉,痛楚顿减。
“教头,这药灵不灵?”
“灵,灵!生受你了。”
“了”字未曾出口,陡见眼前一晃,“唰啦”一声,一根绳子甩了过来,跟着往后一拉,勒在喉头。董超慌忙跳开,帮着树后的薛霸来收绳子,打算着将林冲活活勒死。
林冲的双手枷着,枷孔不大,手刚刚能伸到嘴边,要去拉那勒在喉头的绳子却办不到,越拉越紧,呼吸都难,更莫说运气!顷刻间,满脸涨红,双眼翻白,眼看就要断气,却忽然急出一条计来。
那面团头枷,前后长,左右狭,原是长的那头抵住了树身。他猛然一旋身,长的那头滑了开来,变成狭的那头抵住了树身——薛霸和董超在树后死拉着的绳子,便也一松又一紧。就这张弛之间,林冲的头也扭了过去。绳子还套在颈上,却不是扣住喉头。呼吸一通,便好运气,林冲把脖子胀得老粗,一寸一寸向外挣,人也一寸一寸向上伸,只要伸直身子,他那双脚便好在树身上借力,越发容易摆脱圈套了。
“坏了,坏了!”薛霸急得脸色发白,“竟弄不死他!这,这,这……”
“休松了劲!”董超大声喝道,“这还弄不死他?我倒不信!索性先绑在树上,看我动手。”
薛霸听他的指挥,死死拉紧了手里的绳子。董超便牵着绳子的那一头,绕树数匝,用劲抽紧,打了死结。这一下,林冲可是再也无能为力了。
于是董超寻了块斗大的青石,捧在手里向林冲说道:“不是我们弟兄与你有冤仇,只为陆虞候着人传高太尉的钧谕,非要结果你不可!本想替你留个全尸,如今说不得只好砸你的脑壳了。林冲!冤有头、债有主,若是你做鬼有灵,须体谅我弟兄身不由己,自去寻那陆虞候和高太尉算账。”
果然又是陆虞候的毒计!林冲心内全无畏惧,却有无限的愤怒和凄惶!又想到不明不白死在此处,妻子亲友和新结交的好朋友鲁智深,连个真实消息也不知,实在于心不甘!想到这里,一阵急痛攻心,人虽未死,魂灵儿倒似乎已经出窍了!
就这昏昏沉沉之际,陡听一声暴喝极喊:“住手——”接着又是“哗啦啦”一阵乱响。林冲吃了一惊,人却清醒了,急张眼看时,枝叶纷披,沙土飞扬,一株打折的大树后面,跳出个胖大和尚,提着禅杖飞也似的赶了来,正是林冲念念不忘的鲁智深。
董超和薛霸吓得傻了,一个目瞪口呆,连嘴唇都是白的;一个捧着石头,双腿抖个不住。忽然间,董超发一声喊,丢下石头便跑。薛霸愣得一愣,跟着也逃,慌慌张张地一跤摔在地上。
“哪里走!”鲁智深又一声大喝,一禅杖扫过来,倒又打折了大腿般粗的一株松树。那声势把董超震慑住了,扑翻身跪在地。“大和尚饶命!”他哀恳着,“大和尚慈悲!饶我一条狗命,只当放生。”
鲁智深且不答话,赶上数步,一脚先踢翻了正待爬起来的薛霸,顺势踏住,然后将禅杖往地下一插,便去抽腰中的戒刀。
林冲只当他要杀人,急急叫道:“大哥,且饶他!”
“俺不杀他!”鲁智深答道,“俺只问他几句话。”
听说不杀,董超心就宽了,胆也大了,人也机灵了,赶紧接口说道:“大和尚只管问,若有一字虚言,大和尚杀了我,我也不怨!”
“去解了绳子!”鲁智深拿刀指着吩咐。
“是,是!”董超慌不迭地答应,赶紧把林冲去松了绑,却又格外讨好,揭了封皮,开了枷,把他扶着坐在地上,又跪下来替他敷药,手忙脚乱,唯恐侍奉得不周到。
鲁智深最看不得这等脸嘴,骂道:“狗娘养的!谁要你瞎奉承?替俺拿着绳子滚过来!”
董超听口风不妙,战战兢兢地捧着绳子走了过来,倒又要哀求饶命了!
“说!”鲁智深瞪着眼问道,“你这两个狗贼,身为公人,如何私害人命?”
“这不干小人之事。”董超依旧说高太尉着陆虞候来传令暗害林冲的那套话。
“你又不是太尉府的吏役,不使他人的银钱,便肯与人做此伤天害理之事?”鲁智深望着他的包裹又说,“趁早与俺说实话,等搜出证据来,俺一刀一个!”
包裹中的金叶子是个铁证,董超看看瞒不过,只好说了实话。
“他娘的真个是谋财害命!”鲁智深咬着牙,把口气忍了下去,“死罪虽免,活罪难逃!等俺先吊起你们来,好与俺兄弟细细叙话。”
一根长绳,一头一个,捆得结结实实,临空吊在树上。这份活罪自然难受,但董超和薛霸能保得住一条命,已觉心满意足,便乖乖地忍了。
到这时,鲁智深才得与林冲相叙。四目相对,恍如梦中,在林冲是绝处逢生,反把已抛却的种种委屈凄楚想了起来,两行在亲人面前都不肯轻流的热泪,不得不为这位“大哥”一洒;在鲁智深,细看林冲,脚上是伤,项间勒痕,形容憔悴,衣衫垢腻,这副英雄落魄的狼狈相,叫人心里发酸,加以同遭沦落,伤心人怀抱别具,因而眼中也滚出两滴豆大的泪珠。
“怎的?”鲁智深很不自然地装出笑容,“在此相聚,正该高兴才是,眼泪汪汪地做甚?”
林冲也不肯再惹他伤心,尽力忍泪,笑容一样牵强。“大哥!”他痛定思伤,语声不由得就岔了音,“不道今生今世还能见得大哥一面!我在陈桥门外客店里,盼大哥盼得好苦!”
“兄弟休怨俺!”鲁智深不安地说,“其中有个说处。”
说来却是鲁智深的一片苦心。他从林冲在高太尉府中上了圈套那天,便已得到消息。自觉人地生疏,又是个和尚,不便到官府探听动静。再又想到,林冲果真被害,能替他报仇的,便只有自己。为着日后的方便,这时倒是不露面的好,免得陆谦发觉了有所防备。
幸得李“铁面”清正无私,林冲只得了个刺配的罪名。鲁智深料定高衙内和陆谦一定饶不过林冲,决意暗中保护。一路上走在前面,遇着可疑之处,格外当心。这天早晨到了野猪林,一看林深路僻人稀,当时心里便想,倘那两个解差果有恶意,多半会在此处下手。
“算是叫俺料中了。却不道两个恶贼这等大胆性急,来不及要动手!”鲁智深心有余悸地大把抹着汗,“也是兄弟你命不该绝,尚有后福,俺只顾在前面走,心里忽然一动,急着要回来看一看,才能放心——若晚得一步,万事全休!好险啊,好险!”
林冲一面听,一面只觉五内沸腾,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等一个浑金璞玉、粗豪疏略、从无机心的人,为了救朋友竟下了如此一番深心!只怕就是他自己性命交关的事,也未见得能打算得这等周到!
这样想到头来,千言万语只并得一句。“大哥!”他哽咽着说,“我林冲得以结交了大哥,便死了也值!”
“休说这话!我保你不死!”鲁智深双眼骨碌碌转了几下,猛地回头喝道,“你两个狗贼!叫俺越想越恨,到底饶不得你们活命!”一面说,一面抽刀走将过去,那脸上的气色,便似真的要开杀戒了!
吊在树上的两个解差,见他这副杀气腾腾的神情,把刚刚放下去的心,蓦地里又提到了喉咙口,及至走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突然一道白光划过,雪亮的戒刀割断了绳子,把那两个惊魂不定的解差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上,除喊得一声“哎哟”以外,疼得好半晌说不出话。
“你两个自作自受!”鲁智深拿刀指着说,“俺不宰了你们,放心不下!”
话一说完,举刀就要杀人。背后林冲高喊一声:“大哥,刀下留人!”
“兄弟,”鲁智深回头望着一瘸一拐赶了过来的林冲说,“你休拦阻!岂不闻俗语说得好:‘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只陆谦之事,便是个教训。兄弟,你真是吃苦不记苦。”
“话不是这等说——”
“要怎么说?杀掉了干净。兄弟,俺主意已定,你休噜苏。”
一个执意要杀,一个苦苦相劝。董超、薛霸磕头如捣蒜,只求饶命。这样乱了好一阵,鲁智深无可奈何地把戒刀收入鞘中,叹口气算是罢手了。
两个解差又谢鲁智深不杀之恩。他却不受,扬着脸说:“休来谢我。若不看俺兄弟的面子,一刀一个,为世间除害。”接着又冷笑一声:“只怕好心不得好报。”
“不敢,不敢,再不敢起什么鬼摸头的心思。”董超急忙分辩,又拉着薛霸,恭恭敬敬地拜谢林冲。
“既如此,你们两个背起林教头,出了野猪林,找店去歇。”
“大和尚吩咐得是。教头行动不便,原该小人们来服侍。”
两个解差心悦诚服地轮流背着林冲——这原是鲁智深粗中有细的一计,故意装出那副恶相,好把一个天大的人情卖给林冲,于今果然收效了。
出了野猪林,坡下大路口便是一家客店。来往的客商不少,看见解差服侍囚犯,无不诧为奇事。
董超、薛霸自觉面皮无光,急忙低头疾走,把林冲一直背到客店后面。小二跟了来,安排他们在一个跨院住。两个解差,一个照料林冲,一个拿着鲁智深摸出来的银子,自去备办酒肉,收拾停当,一托盘端了来。四个人一起吃毕,各自安置。
鲁智深与林冲一间屋住。灯下深谈,林冲劝他折回开封,又把不放心妻子,想托他照看,却又不愿他去寻陆谦和高俅父子算账的心意,委婉曲折地说了出来。
“俺还是送了你去。”鲁智深摇摇头说,“弟妹那里不消忧得。陆谦那厮,要等这两个公人结果了你,回去复命——啊!”他陡然生疑,匆匆起立:“我去去就来!”
再回来时,身后跟着董超、薛霸。鲁智深坐定了只是冷笑,笑得两个解差背上发冷。董超便即问道:“大和尚可有甚吩咐?”
“俺问你,你们若是暗算了林教头,却如何回开封府复命?”
问到这一句,董超笑了,不慌不忙地从身上摸出一把碎纸片,放在桌上:“陆虞候原有一通沧州衙门的假文书交来,好作搪塞。如今用不着了!”
林冲捡起碎纸片看了一下,点点头说:“承情之至。两位请回吧!”
等解差一走,鲁智深也说:“看来是无异心了。俺便依了兄弟,明日回开封。”
第二天一早,往南投北,各道珍重。鲁智深一个人恓恓惶惶地走了三五里路,总觉得放不下心,于是翻然变计,抄小路赶到了林冲他们前面。
他只是在暗中保护,一路监视,幸喜无事。这日黄昏,翻上一座山头,定眼细看,才知已离沧州不远——官道旁,小桥边一座酒店,依然熟识。不一会儿,两名解差领着林冲投入酒店。“不碍了!”他点头自语,“俺可以放心回去了!”
只投入这座酒店,自有道理!鲁智深如释重负,但也像失落了些什么。昏黄落日,四顾茫茫,他心头有阵阵没来由的酸楚,曳着长长的身影,拖着禅杖,一步懒一步地走下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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