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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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去不去,这就是迟疑。”

想想果然,此时倒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明日一早,是走的好,还是不走?

“既不忍去,又不忍留,这就是不决。”

“师父说得是。”鲁智深苦恼地说,“俺做事素有决断。就此刻,偏偏为难!”

“我知你的难处。”智真长老点点头,“欲待留下,怕熬不得寺中的清苦;欲待去时,却又有些舍不得师父!”

鲁智深听得这几句话,一时傻了!句句着实,字字打入心坎。自出娘胎以来从无一个人能像师父般,把他想说而说不出来的一段意思,说得如此真切。尤其是最后的一句话,真正搔着了痒处——有这句话时,便为师父粉身碎骨也值!

霎时间,鲁智深心头如倒翻了一盏调了蜜的热醋,说不出的那种又酸、又甜、又痛快的滋味,必得放声一哭才能受得了。

好刚强一条汉子,在长老面前竟如无告的孤儿受了委屈,呜呜咽咽,涕泗滂沱。然而究竟不是孩子,一面哭,一面却又觉得不安,怕方丈外面有人在笑他。

哪有这话?智真长老道行高深,辩才无碍,为人开示,因材施教,时常三言五语说得人痛哭流涕。庙前侍者见得惯了,无足为奇,只需准备面汤,但等那人哭够好洗脸。

此刻值日的那侍者,只为一句戏言,吃了鲁智深好大一个栗爆,光头上肿起一个大包,一阵一阵作痛,颇有越来越厉害之势,心里把鲁智深真恨得要死。但以他那个栗爆,笑着凿了过来,不但也是相戏,似乎还是亲热的表示,有苦说不出,变成吃了哑巴亏。正在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听得鲁智深的哭声,正好得个小小报复的机会,心里在想:“随你哭去!不理你!”

然而那么个大汉抽抽噎噎地哭着,实在也叫人听不下去。侍者叹口气,走到方丈后面的小屋,取块手巾,从坐在炭炉上的紫铜铫子里,倒了些热水在上面,拧干了拿进去,悄悄往鲁智深手里一塞。

这也正是他要哭停了的时候。这块热手巾来得恰是时候,抖开来抹一抹眼泪,想到自己已是个光头,便索性连头带脸,痛痛快快地抹了一阵。

侍者看他那神态,又好气、又好笑,谅他此时不会再敢动手,便背着长老,向鲁智深瞪眼相讥:“你的狠劲哪里去了?是个狠人就休哭!”

到底还是叫人笑话!鲁智深满面羞惭地把头低了下去。然而他也记着侍者来送热手巾的情意,心里思量,出家人也与在家人一样,原也是有喜怒哀乐、不脱人情的。

一直沉静微笑的智真长老此时又开口了:“智深!是去是留,还我句话来!”

唉!鲁智深暗中叹口气,狠狠心答了一个字:“留!”

“若是口不应心,不留也罢!”长老逼紧一步说。

“是心里的话。”

“真要留时,须守我显通寺的清规!”

“若非守不可时,我自然守!”

智真长老知道鲁智深说一句、算一句,到此地步,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了,心中十分欣悦,不由得衷心赞许:“真是大智慧人!”又说:“你回寮房去吧!若有疑难时,随时来说与我,我为你做主!”

鲁智深也懂得礼貌了,当即回了声:“多谢师父!”自回寮房。

一路走,一路寻思,既许了智真长老要守清规,须得心口相应。在他想,清规不过三样:不近女色、不饮酒、不吃荤腥。第一样不在话下,就长老不说,也不会犯;不吃酒、不吃肉,却是受活罪——想想不该答应;但既答应了,就活罪也只得受。

心中不快,回到寮房,倒头便睡。和尚睡觉,也有规矩,侧面向里,右手枕在右耳下,左手放在左膝头,曲肱而卧,不准打鼾,这个睡法名为“吉祥卧”。哪怕百把人的广席,无不一样。

鲁智深何尝想到,连睡觉都有规矩。仰面朝天,鼻息如雷,四肢伸展,成了个“大”字,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地盘还不止。

上下肩两个和尚都是受过戒的,只是挤得无处容身,也不免犯了一个“嗔”字之戒。两个人一怒之下,使劲来推鲁智深,尽推推不醒,有一个便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睡梦头里,鲁智深只当被什么毒虫咬了一口,一巴掌拍下来,又快又准,正打在那和尚手上。疼得他光头上直冒冷汗,左手捏住右腕甩个不住。

鲁智深却也醒了,看看那两个和尚问道:“刚才可是你两个推俺?”

“你这等睡,使不得!”未曾挨打的那个和尚说,“既出家,如何不学坐禅?”

“俺自睡觉,要你管?”

见他不可理喻,那和尚只得合掌说道:“善哉!”说完了,自上禅床坐着。

睡了一觉的鲁智深,精神十足,有心拿他来作耍,便即喝道:“什么‘鳝哉’?团鱼俺也吃!”

越发来歪缠了!这和尚不敢跟他斗口,攒着眉向那在甩手腕的和尚不断地说:“苦也,苦也!”

“团鱼大腹,又肥又鲜,好吃得紧,哪得苦也?”

两个和尚对看了一眼,不再理他。鲁智深倒也不为已甚,扑身又睡。幸好,这下是曲肱侧卧。上下两个和尚,才得挤着睡下。

睡是睡下了,却一夜不得安宁。中间这一个,不是一翻身把条大腿搁在这个和尚身上,就是无意间一伸手打了那个和尚的脸,再不然就是鼾声震天,硬生生把人吵醒。

等晨钟一起,鲁智深还在呼呼大睡,别的和尚都起身去做早课。他上下肩的那两个几乎一夜未曾合眼,哭丧了脸到监院那里去诉苦,把鲁智深如何蛮不讲理,睡觉时如何不安分,加枝添叶地说了好半天。

“且先忍耐!”监寺劝道,“长老说他有慧根,少不得容忍一二。若是真个不成话时,我再与长老去商量。”

自此以后,日日有人来告鲁智深的状。这个说他口没遮拦,那个说他好开玩笑,而夜间鼾声,吵得人不能入梦,则是众口一词的指责。

监寺看看鲁智深要犯众怒,这不是当耍的事,只得亲到方丈,来见智真长老,把他种种失却出家人体面的行径,足足讲了一个时辰。

长老静静听完,徐徐说道:“这智深,原是不该拿一般清规来约束他的,况且他也还不曾受戒。”

“可有一件,扰乱了清净禅堂,大众不得安心修行,如之奈何?”

“说得是!”智真长老点点头,“我自有处置。”

长老另拨了间禅房,专供鲁智深居住,一切供养,尽皆优渥,这反倒是享福了。

不过刚刚才剃度的一个沙弥,拜不得“梁宝忏”,念不来“倒头经”,居然拿他当个高僧大德般供养。阖寺大小和尚,十有八九,既妒且羡,背地里纷纷议论,说智真长老不是偏心,便是悖晦。

妒忌归妒忌,无奈福分是鲁智深的好,除了长老关顾,还有赵员外照看,隔不了三五天就会着人上山。不是精致素斋,就是时鲜果子,不然便是细巧点心,整大盒送来供鲁智深享用。

鲁智深有样好处,生性慷慨,凡有赵员外送来的食物,先提出一份孝敬智真长老,然后遇上了的,尽吃不动气,吃光为止。于是慢慢地有些人跟他谈得来了。只是口没遮拦,动辄“秃驴”“呆鸟”,叫人皱眉;又好戏谑,说到高兴的地方,一巴掌拍在别人背上,就如打了一板子,令人哭笑不得、又爱又怕。

转眼三四个月过去,山上到了雨季,四围山色,只是浓浓淡淡,乱洒的大片水墨,永没个开朗的时候。鲁智深整天枯坐在禅房里,听那吵人的雨声檐滴,真要闷杀了!

“怎得弄盏酒来吃才好!”此念一起,仿佛无数酒虫一齐涎到了喉咙口,奇痒奇馋,片刻不得忍耐。万般无奈,走到香积厨里,只说替火工道人劈柴,偷了一罐醋喝——河东的醋虽有名,到底替不得汾酒,喝了也是白喝。

到得久雨初晴的那一天,鲁智深精神一振,久静思动,决意到寺外去逛逛,于是换了件皂色海青,系一条雅青红绦,晃荡着两只宽大袖管,大踏步出了山门。八月山中,不下雨的时节,却真是萧爽怡人的好天气。白云青松,红叶流泉,鲁智深坐在半山亭子里看了半天,把那十几天因雨而积的烦闷,一起抛在九霄云外,自言自语地赞叹着:“真好一幅画儿!”

就这时,瞥见远远有个人挑着副担子上山。鲁智深心想:“是了!下了十几日的雨,山路走不得。今日天晴了,赵员外着人来送吃食。”

心里在想,脚下便迎了上去。走得不多远,听见顺风飘来无腔的山歌,唱的是: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歌声刚终,山路转角处闪出来一个汉子,却不是赵家的庄汉。鲁智深大失所望,掉头便走,依旧回到亭子里坐着。

那汉子也来到了亭子里,歇下担桶。鲁智深看他手里拿个铜锣子,心中一动,喊一声:“喂!”

蓦地这一喊,嗓子又大,把那汉子吓一跳,转过脸来看着鲁智深发愣。

“你那桶里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好酒!”

“好酒!”鲁智深惊喜交集,“多少钱一桶?”

“你问它则甚?”

“你这汉子!”鲁智深忍气说道,“俺问都问不得一声?看待主顾这等无礼?”

“和尚!”那汉子抬眼看着他问,“你与我作耍?”

“俺和你耍什么?和尚有银子,买你的酒喝。”

“哼!”卖酒的汉子冷笑一声,“叽叽呱呱,倒说得好听!”

鲁智深大怒,刚要伸出手去,想起赵员外的话,缩住手喝道:“你个呆鸟!做买卖怎的这等惫懒,俺要买你的酒喝,你就该当说个价儿好成交。噜噜苏苏,惹得俺火上来,小心一巴掌打歪了你的鸟嘴。”

卖酒汉子看他发怒的形象可怕,见机赔笑道:“大和尚想必是刚朝五台,在显通寺里挂单,不知智真长老的规矩?”

“什么规矩?俺不省得,你且说来听听!”

“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值厅、轿夫,还有那在寺中做工的泥水木匠吃。智真长老已有法谕,但卖与和尚们吃了,必受责罚——这一罚,可罚得凶!”

“你这厮胡说!智真长老最是慈祥,要责罚,只不过略骂几句,怕什么?”

“骂几句,打几下,我就受了他的,偏偏不打不骂,所以就凶了。”

那卖酒汉子天生是个不爽快的人,一句话分作几截来说,把个鲁智深惹得焦躁了,喝一声:“咄!有话快说明白,再这等卖关子,哼,哼!”他把醋钵大的拳头,在卖酒的眼前扬了扬。

“我说,我说。”卖酒汉子这下算是给他一个痛快,“我住的是寺里的房子,领的是寺里的本钱,倘或违了长老的法谕,追了本钱,赶了出去。只为卖一盏酒与你,要害我妻儿老小受饥挨冻。我不敢卖酒与你,你也不忍心吃!”

一句话封住了鲁智深的嘴,半晌作声不得。那卖酒汉子若是挑了担桶就走,他也只得干瞪眼。偏偏此人不识眉高眼低,磨嘴皮子磨得渴了,揭开桶盖,自己舀了旋子酒往嘴里灌。桶盖一开,酒香阵阵,顿时把鲁智深肚里的酒虫又引到了喉咙口。

“嗨!”鲁智深装出一脸笑容,“俺与你打个商量,此地四下无人,你就卖些酒与我。人不知、鬼不觉,又有何妨!”

“咦、咦、呀!”卖酒汉子三角眼一翻,斜睨着他说,“不曾见过你这等惫懒的和尚!话都说绝了,却还来噜苏,不嫌无味吗?”

鲁智深几曾受过这等奚落?心头火冒,强自压着,低声下气说道:“原是与你商量的话!”

“没商量!”卖酒汉子脸一扬,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狗头,好不识抬举!”鲁智深厉声问道,“你再敢说一句不卖?”

那人也发了牛性子,硬着脖子,扬声回答:“你杀了我也不卖!”

这一下鲁智深看他硬气,反倒笑了:“俺一个出家人,怎能杀你?只买酒吃。”

他的话还未说完,卖酒汉子看看不是路道,挑了担桶便走。鲁智深何等容得他逃,赶下亭子来,双手把扁担捏得稳稳的,提起脚来,抵住那人的大腿,轻轻一踹。卖酒汉子已自立脚不住,在山坡路上跌跌滚滚,好不容易才能站定,抬眼看时,鲁智深已把两桶酒提到了亭子里,揭开桶盖,拾起旋子,只顾舀了酒往嘴里倒。

酒是家酿的新醪,如米浆般浑浊,甜中带酸,糟香四溢,极易上口。鲁智深吃得口滑,不消片刻,一桶酒就见底了。

卖酒汉子,血本有关,连忙赶了上来,收钱要紧。鲁智深吃得高兴,想交他个朋友,特意舀了一旋子酒送到他面前:“来,来!俺敬你。”

卖酒汉子不领他的情,沉下脸来答道;“谁要你敬?拿酒钱来!”

“酒钱少不了你,俺敬你酒你不喝是何道理?”鲁智深酒在肚里,逗起童心,伸出两个手指,捏住了那人的鼻子,硬把一旋子酒替他灌了下去,一面灌,一面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汉子被灌得咳呛不止。鲁智深越发大笑,摸一摸身边,忘了带钱了!

欠一欠他也不妨。“明日到寺来取,俺叫鲁智深,住在方丈后面禅房内。”说了这一句,晃着两只大袖子,扬长而去。

走着走着,不对了!脚下发飘,眼睛发花。那新酒上口容易,后劲甚大,而且发作得快,鲁智深又已几个月酒未沾唇,酒量大不如昔,越发易醉。

不过此时心里却还明白。“咦!”他在想,“三五斤汾酒都醉不倒俺,倒叫这一小桶米浆似的东西打倒了,不叫人笑话?”

就这个不服气的念头,鲁智深脚下更快了。走得身子发热出汗,索性把海青褪了下来,两只袖子绑在腰带里,光着“刺青”的脊梁,扇着两只膀子,走上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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