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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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宿

是最后一场电影散场的时候,聚集在一起的几家电影院的太平门次第打开,人潮涌向街头。汽车的喇叭,脚踏车三轮车的铃铛,冰果店企图招揽最后一批顾客,特别放大音量而播送的爵士歌曲,以及人们热烈地讨论电影的声音,构成都市交响曲最后一个乐章的最后一个高潮。这个高潮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当人潮即将散尽时,电影院的灯牌一个接着一个熄灭,宽广而看来冷落的街道,迅即落入阴暗之中。冰果店的女侍伸个懒腰,揉着猫样的眼睛,开始打扫店里。两三个不愿回单身宿舍的客人被撵了出来,坐在为热气所包围的昏黄的灯光下,吃那不合口味的台湾点心。无意间一声盲女的亢厉凄清的口笛,随着晚风送到耳边,隔海的乡思便陡然浓重起来。

陶剑铭喝干最后一口啤酒,付了账匆匆离开小吃摊,转入一条横巷。今晚,一种神秘的兴奋代替了他浓重的乡思。五个月里的每个月他都有这么一天兴奋的日子,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去会同一个人。

“剑铭!”

一声熟悉的低唤,发自剑铭的背后。他迅即回身去看,见慧娟正赶了上来。她穿一件素色的薄呢旗袍,铅华尽洗,却消退不了喝过酒的痕迹,从眼圈以下,双颊微酡,充血的嘴唇既红且润,在幽暗的灯光下看来,她的一切对剑铭只代表一个名词:诱惑!

“今天我不能陪你。”她握着剑铭的手说,“孩子病了。”

剑铭的心猛然往下一沉,显得非常勉强地问:“什么病?是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吃坏了。”

“那你回去吧!”他万分不愿而又无可奈何地松手。

“过几天我打电话给你。”

“哪一天?”剑铭扳住她双肩,很快地问。

“看你心急的那个样子。”慧娟笑着说,“快放手,我还得去买药。”

剑铭不舍得放手,四顾无人,一揽她的双手,重重地吻在她那炙热的嘴唇上。

那一吻加上慧娟带来送他的一张照片,足以抵消剑铭今晚的失望,也总算补偿了他一个月来想念慧娟的痛苦。在路灯下,剑铭细细地欣赏那张六英寸大的照片,服饰神态,都不是现在的慧娟,最有力的证明是照片角上印着重庆一家照相馆的钢印,算来这张照片最少应该有六年了。

她为什么要送一张旧照片呢?这在剑铭是不难明白的,她不愿意以酒家女的姿态与他相见。说得再清楚一些,便是她不愿意他对她存有一个酒家女的印象。想到这一点,便自然而然撩起往事。剑铭记得第一次跟着朋友上酒家,目迷五色,茫然无主,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一个淡施脂粉的女郎。剑铭知道是主人做主替他挑来的,但不知该说些什么。问了她的名字——叫慧娟;听她说话是西南口音,便问了她的籍贯——果然是剑铭隔省的人。外省女郎在酒家打滚的还不多,原可以问问她原因,作为一个可长可短的话题,但剑铭觉得那是多么不合时宜,因而几次欲言又止。初次涉足声色之场的他,真是穷于应付,只好混入猜拳闹酒的战团,借作逃避。

酒阑人散,回到寂寞凄清的宿舍,剑铭忽然若有所失,那个淡施脂粉的影子,竟不容易从记忆中抹去。相反地,眉目颦笑渐渐变得显明,每一想到,便知觌面相对。于是,在第三天,剑铭怀着异样的心情,单独去访慧娟。

见了面依然没有什么可深谈的,剑铭矜持地喝酒,慧娟照规矩地侍奉,彼此落落寡合,看来像是不可能接近。然而不然,情感的滋生和心灵的感应,常随时间产生。终于有一天,由慧娟提议,要剑铭陪她消磨她的一个月一天的假期。那一天的游程,开始于正午后不久的第一场电影,而终止于那条横巷中的一家旅馆。

到快分手时,她问剑铭:“你一个月赚多少钱?”

“两千左右。”剑铭据实答复。

“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你花了多少钱了?”

“我不知道。”剑铭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钱是为我花的,我当然可以问问。”慧娟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我倒还记得很清楚,三个月不到,你用了快四千了,那是你两个月的收入。”

“我还有点积蓄……”

“你的积蓄是预备这样花的吗?”

责备的口气更明显了。剑铭忽然兴奋起来,他觉得她的话是一种暗示。但当他还来不及考虑如何处理那一暗示时,只听见慧娟又说:

“我不希望你再到我那里去……”

“不!”剑铭大声地抗议。

“我话还没有完。”慧娟绽开的笑容,旋即收敛,神情显得更为诚恳,“这并不是说我们不再见面,每个月我休息的那一天,我来陪你,或者说是你陪我。记住,我是十六号休息,十五号晚上——要晚一点,我们在这里见面。平常日子你别来找我。找我我也不理你。”

她说得那么坚决,而且事后证实她确是不愿他再上酒家去花钱,以至于剑铭不得不遵守她的约定。剑铭当然能充分理解,那是她的一番好意,然而这番好意,却令一个有骨气的人难以接受。他一再估量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每一个月在旅馆中共度一宿,没有任何需索,也拒绝任何馈赠,这算什么呢?若说是基于彼此的需要所做的交换,则爱情的诠释,未免过于简单而缺乏情趣;若说是感情的施舍,则施舍不能永远,将是如何了局?而且接受这种施舍,宁不令人羞惭?

长街上二月的春风,吹来犹带寒意,也替剑铭昏沉的头脑带来了清新的意念。刹那间,剑铭找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他决定结束他俩之间已经持续了五个月的这种奇怪的关系。更正确地说,他是决定要开创新的局面,来代替旧的关系,那就是向慧娟求婚。

“陶秘书在吗?”

“在。”剑铭打开对讲机的讲话开关回答。

“请到我这儿来一趟。”

剑铭走过来推开玻璃门,进入另一间屋子,站在背窗而设的写字台前。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是他的总经理夏龙声。

“这张照片是你的吗?”

剑铭随着夏龙声的目光一看之下,禁不住窘得脸上一阵阵发烧。那是张慧娟的照片,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在这个卷夹子里找到的。是你的吧?”

“是我的。”剑铭低声回答。

夏龙声没有任何表示。剑铭原已伸出手来准备收回那张照片,看夏龙声并没有交还的意思,又缩回手去,心里则不免奇怪。这诚然是一件荒唐的笑话,可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做上司的,一笑置之或者道貌岸然地教训一番,原都在意料之中,亦都无不可,只不应该也不可能有第三种态度出现。因此,剑铭去看他的脸色,脸色平静如常,但压在照片上面的微微颤动的手指,到底瞒不过人,那正是他内心震荡的表现。“难道这张照片对他有什么意义?”剑铭暗暗地采取了戒备的态度。

“对不起,我想打听打听。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姓什么?”

第一个问题就让剑铭难以回答,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姓,只好说:“她叫慧娟。”

“现在在干什么?”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依然难于措辞。剑铭嗫嚅着说:“她,她在酒家里。”

“在酒家?”一种强烈的难以解释的反应,在夏龙声脸上一闪而逝。然后,他用略带干涩而听来依旧从容的声音说:“你也许有点奇怪,我为什么打听她?我告诉你,她原来是我朋友的太太。但是这话你用不着告诉她,免得大家不好意思。只不过……”他用亲切信任的眼光看着剑铭:“她有孩子吗?”

“我知道她有两个。大的是女孩子,小的是男孩子。”

“多大了?”

“差不多一个十岁,一个七八岁。”

“她有家吗?住在哪儿?”

“她有家,不过我不知道住在哪儿。”剑铭停顿了一下,又补充,“她从来不带客人或者别的酒家女上她家去的。”

“噢!”夏龙声把照片交还剑铭,推测着说,“也许她已经嫁人了,不方便。”

这是个很合情理的推测,使得剑铭的心头陡然蒙上一层阴影。他原就疑惑,为什么慧娟从不肯公开她的住处,也不愿意谈她的身世,其中一定有她的隐痛,不便对异性谈的,尤其不便对有感情的异性谈,那她一定就是个有夫之妇。为了她丈夫的自尊心,不许可有“客人”在她家出现,也为了怕客人失望,不宜于公开她的家庭情况。她的丈夫也许失业潦倒,缠绵病榻,依赖慧娟维持生命和生活;也许是个无赖,将慧娟送进火坑,供他挥霍,所求不遂,非打即骂。这些都是社会新闻常常登载着的,只不知道她的丈夫属于哪一类?如果是后者,他决意要将慧娟争夺过来。如果是前者,那就让人为难了。

不管怎么样,剑铭现在所希望的是先解决一个疑团:她目前是不是有丈夫?同时,他也受到夏龙声的鼓励。他告诉他慧娟的许多好处,说她是过去朋友之间人人赞美的一位好主妇,又向剑铭表示,如果他有什么急用的话,他可以在经济上支持他。这都是在暗示剑铭:可以娶慧娟做妻子。

这些暗示大大地增强了剑铭的信心和勇气,使他对慧娟个人,具有更乐观的想法。本来他还有些顾忌:第一,怕慧娟不能做一个好妻子;第二,怕慧娟不喜欢别人窥探她的秘密。但这时觉得在爱情的笼罩之下,一切都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如果对她的住所做一次“突击”的话,她最多有些不愉快,绝不致因此而弄到决裂的地步。

事实上慧娟连不愉快的表情都没有。当剑铭经过一个星期的探索和跟踪之后,在一个阴晦如黄昏的中午,成为慧娟居处的不速之客时,她的脸色是惊异而非愠怒。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慧娟堵着门说。

“哪怕你不住在本地,我都要找了你去。”

“既然找到了,我也不能不许你进来。里面坐吧!”慧娟让开身体,“可是记住,我在这里姓李,我的名字叫素芬,不叫慧娟,我的职业是家庭教师兼保姆。”

剑铭想了想问:“你有下女吗?”

“给孩子送饭到学校里去了。”

“我知道!”剑铭严肃地点点头,“你的苦心真是让我感动。你放心,当着你的下女和孩子我也叫你李小姐。”

“一点儿不错!”慧娟满意地回答。

在慧娟去倒茶的片刻,剑铭偷眼打量屋子:里外两间,另外一个小小的厨房,都用竹篱笆围了起来,自成院落。里面一间看不清切,外面一间的陈设,却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是摆置得错落有致,收拾得纤尘不染。剑铭特别关心的是有没有男子专用和常用的东西,如安全剃刀之类,结果连个烟灰碟都没有发现。转眼看到屋角小条桌一盆水仙旁边,有好些装药品的纸盒子,剑铭赶紧过去细看,都是些药片、葡萄糖、杀蛔虫的药片,以及果子味的咳嗽药水等,是专门供孩子服用的。剑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证实了他一星期探索的结果,她真的没有一个贫病交加的丈夫。

“你在想什么?”慧娟捧着一杯茶,用一块雪白的手绢沿杯口擦了一圈,轻轻放在剑铭面前。

“我?”剑铭乘势捉住慧娟的手,合在他自己的两手中间,“你想呢?”他用一个反问来容自己考虑慧娟的意向。

慧娟微笑着抽回手去,理一理鬓发,转过脸去,不经意地答说:“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对了!”剑铭毫不犹豫地接着她的话说,“慧娟,噢,不!李小姐,我真是有很要紧的话跟你说,就是不知道现在谈是不是合适?”

“怎么?”慧娟回身问。

“因为我跟你谈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需要用理智和感情来考虑,需要从长计议。假使你今天没有工夫,或者你的心境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那我们就改天再谈。”

“没有什么!我有工夫,心境也不错。”

“好!坐下来谈。”剑铭挪开面前的茶杯,两臂伏在桌上,注视着慧娟,郑重其事地问,“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好是好,坏是坏,不许敷衍!”

“我为什么要敷衍?你是个很好的……”

“很好的什么?”

慧娟下意识地看着屋子外面,压低声音说:“很好的客人。”

“这不是我希望得到的回答。”

“也是很好的朋友。”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剑铭一时语塞,同时也感到异常失望。他无聊地端起茶杯来又放下,站起身来,点上支烟,淡青色的烟氛慢慢地飘荡着,如一缕轻纱薄縠,横隔在剑铭与慧娟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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