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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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拂

江宁盐商首脑查家,这天接待娇客——未成亲的姑爷,有“大冰”(大冰、冰人,古时指媒人——编者注),有盛筵,只是没有笑容。

查家的娇客名叫陈銮,字芝楣,来自湖北江夏。岳家他不是第一次上门,四年前曾有匝月的勾留,那一个月的光阴,让他了解了什么叫人生得意之秋。当时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特地到江宁来省视他那在查家当“西席”的老父。秀才为宰相之根苗,人又生得气概轩昂,查百万一见中意,把独生的爱女许配给了他。筵前认亲,岳父称许甚殷,岳母慈祥恺悌;未婚的妻子虽见不着,但听父亲说道,既美且贤。这光景也就仿佛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了。

四年后重来,心情自非昔比,最大的不幸是老父去世。三年服满,正逢大比之年。乡试中举,他是有把握的。等秋闱榜发,谢老师,拜同年,开贺宴客,得要大把银子花出去。接着北上赶明年——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科的会试,又要一笔川资。未雨绸缪,特地来求援于岳父。这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然而分属“半子”,不见得开不得口,更何况补报有日?

因此,陈銮虽是一袭青衫,自己并不觉得寒酸,登堂拜谒,依然挂着很自然的笑容。但拜罢起身,看到岳父和冰人的脸色,他的笑容立即消失了。

“请陈少爷坐席吧!”查家的总管说。

称呼改过了!陈銮清清楚楚地记得,查家上上下下,以前都是叫他“姑爷”的,这个称呼的更改,是总管一时失检,还是有别的意思?他深感困惑。

心有警惕,因此他不肯高踞首座,以世交晚辈的身份,谦让再三。结果与冰人相向而坐,空着首席。主位上的查百万,淡淡地应酬了几句,问起近况。

“今年秋闱,准备‘观光’。”陈銮说了这一句,踌躇久久,才接下去,“‘五魁’是不敢说,但不至于名在孙山之外!”

查百万发出不出声的冷笑。“俗语道得好:‘场中莫论文!’又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他说,“哪里凭窗课就说有中举的把握!”

话不投机,陈銮决定把求援的话放在肚子里,只答应一声:“是!”

查百万也不作声,声音在他眼中,不住用催促的眼色看着冰人,而冰人只装作不曾看见,闷着头喝酒。

“应山兄,我暂且失陪!”查百万到底忍不住开了口,向冰人招呼过了,转脸对陈銮说,“芝楣,你们谈谈。”

要谈什么?冰人胡应山跟陈銮的父亲是同事,有话难以出口。陈銮却已看出底蕴,平静地说:“胡老伯,有什么吩咐尽请直言!”

胡应山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叹口气说:“唉!老世侄,我对不起令尊。”

“胡老伯怎么说这话?”

“我为德不卒。”胡应山忽然问道,“老世侄今年秋闱既有把握,总得有笔花费,可曾筹措停当?”

“实不相瞒,此行正是为此。”

“如果只是为此,老世侄,你不虚此行。”

怎么叫“只是为此”?陈銮由胡应山看到总管,再看到堂下的仆役,终于恍然大悟,勃然变色。

忍着心头的愤慨,他冷冷答道:“胡老伯不必说什么‘为德不卒’,更不必吞吞吐吐,凡有所谕,无不从命!”

听得这话,胡应山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欣慰,又似疑惑,最后仍归于羞惭。

“管家,请你把那东西取来!”

“是!”

管家闪入大理石的屏风后,进了二厅,很快回来,手里托着一个朱漆圆盘,盘中摆着一个红封套。胡应山一伸手取来,放在陈銮面前。

“这是什么?”

“请打开来看!”

封套里面是一张汉口票号的银票,“凭票即兑足纹银贰仟两正”;另外是一张庚帖。

陈銮气得要发抖,但一念警惕,自己对自己说:莫叫人家笑话,也没有什么好气的!

于是他平静地说:“查小姐的‘八字’我不曾带来。这样吧,我写张笔据,作为凭证。胡老伯你看如何?”

胡应山如释重负,连声答道:“可以,可以!”

等管家捧过文房四宝来,陈銮就在红封套上批了八字:“隆仪奉璧,退亲如命!”下面具名:江夏陈銮。写完,把笔一丢,站起身来,向上一揖,扬长而去。

玉笑珠香的旧院,与江南人才登龙之地的贡院,隔着一条秦淮河遥遥相对。所以每逢子午卯酉的年份,秋风桂子的季节,秦淮风月为少年秀才所占尽。豪富子弟自然赁居河房;次一等的下榻客栈,客栈亦多在秦淮河一带,聚集之区名为“状元境”。陈銮因为孑身一人,短期勾留,因而在“招贤栈”租了一间小房住。

试期还有一个多月,赶考的举子却已络绎而至,一个个意气如云,为了预酬“场屋”之苦,正好趁囊中富裕的时候选歌征色,先成就一段才子风流的名色。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陈銮。“退亲如命”固然做得痛快,而“隆仪奉璧”却欲归不得。场期已近是不能及时赶回湖北的,不然便是三年蹉跎,而且拖的日子越久,欠的房金越多,就更难脱身,因而陈銮急得坐立不安,不知计何所出。

“可是陈大爷?”忽然,门口出现一名鲜衣俊仆,手持一个小红封套,含笑相问。

“是的。”陈銮答道,“敝姓陈。”

“鄙人姓史,从溧阳来。想奉请陈大爷一叙。”说着,双手奉上那个小红封套。

“不敢,不敢!”陈銮接过封套,抽出内中的一纸小梅红笺,只见一笔极漂亮的《灵飞经》小楷,写的是:“七夕未刻买舟候教。”下面具名:溧阳史仲怡拜手。

陈銮倒懂这方面的规矩,“买舟”之“舟”指秦淮画舫,这是史仲怡请吃花酒。陈銮一则无此闲心情,二则要一笔开销,唯有“不扰”。

于是他也取了张红笺,写上“辞谢”二字,具了姓名,封入原来的封套,连同请柬一并退还,另外取了二百钱作为“敬使”的“赏力”。

这下倒提醒了他,坐困愁城,莫要闷出病来!不如到花街柳巷去走走。

入境问俗,先得找客栈的伙计来打听一下。“小二,”他坦率问道,“旧院是什么规矩?”

“喏,”店小二指着钞库街说,“那里就是旧院。您老要找怎样的人?”

陈銮无非隔溪看花,无力作问津之想,只是不便明言,反问一句:“有些什么样的人?”

“有本帮、苏帮、扬帮。”店小二答道,“从利涉桥到武定桥的河房,‘好货’很多;再要好些的,就是钓鱼巷到水关一带,那里地方比较僻静,人也比较雅致。”

“好!”陈銮点点头说,“我就到钓鱼巷走走!”

店小二一听这话,不由得就重新把他打量了一番:衣衫不见光鲜,行李不见得齐备,连个书童都没有的穷举子,想不到还是非钓鱼巷不逛的阔客!

陈銮不理他,却知道他的神态说明了些什么,心中暗想,再住下去要难堪了,趁身上还有够搭便船的钱,就此溜了吧!

欠他的房钱,只好“容后补报”了。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先唤店小二预备热水,关上房门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从里到外都换了干净衣服,开箱子把剩下的三两多银子都带在身上,将零星杂物都归在箱子里,写一张纸条放在桌面,说明“箱笼行李,暂且寄存;积欠房金,容另补偿”,然后轻摇纸扇,飘然往钓鱼巷闲步了去。

四目相接,各自一惊!陈銮讶异地想:风尘中居然也有这样子一尘不染、清秀绝俗的女子?脚步不知不觉地就站住了。

而那女子心头却有一种没来由的酸楚,看他憔悴的脸色,倒像见了落魄归来的亲人似的,要流眼泪,却又不愿让他发现,迅速扭转头去,跨进门槛,身后的黑油双扉随即被莺儿关上了。

一门之隔,如阻天涯,她泛起一种莫可究诘的恐惧。“莺儿!”她急急喊道,“开门!”

门一开,他仍旧站在外面。第二眼相看,觉得他憔悴之中别有英爽之气。“这个人,是一时落魄!”她这样在想,“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心里在想,口中竟把话漏了出来。玲珑剔透的莺儿,立刻就向门外含笑招呼:“大爷,请进来坐呀!”

“噢!”陈銮微微一惊,欲待回身而去,无奈脚步不听使唤,自然而然跨了进去。

“大爷尊姓?”莺儿迎门福了福,这样请问。

“我姓陈。”

“陈大爷!”莺儿指着身后说道,“这是我家姑娘。”

“是的!”陈銮抱着扇子拱手。

“客来,泡茶,端果盘!”突然间,陈銮听得这样在喊,声音很尖,又有些模糊不清,听去很怪,仔细一看,才知是一只绿鹦鹉在说人话。

陈銮笑了,露出雪白的一口牙齿。“鸟犹如此,主人可知!”他又抱拳,“打扰不安,还没有请教芳名。”

“我叫小红。”

“小红!”陈銮立即想起姜白石的那句“小红低唱我吹箫”,心头一阵荡漾,脚步便轻飘飘的了。

登堂待茶,小红的假母出来应酬了一番,然后把她叫到里面,悄然埋怨:“你怎么让这么个客人进门!你看他那样子,是花得起的吗?”

“人不可貌相。现在花不起,将来总有一天花得起。”

“咦!”假母看着她发愣,好半天才说了句,“你倒看得真远!”

“不是什么看得远不远!”小红平静地说,“莫非有人上门,必得是花钱的大爷?不作兴与亲戚朋友串门子那样,坐一会儿,谈一谈?”

“好,好!”小红的假母,本性算是忠厚的,“随你,随你!”

“‘外婆’也是!”莺儿也帮着埋怨,“左也是钱,右也是钱,经不得篾片几句花言巧语,上百两银子借给人,吃了倒账倒不说!”

“小骚货!”假母笑着骂道,“你也编派我!走,跟我到厨房里去。”

这样人家的厨房,是昼夜不熄火的,食橱里经常不空,四盘四碗传呼立办。等设席安箸,陈銮有些着急了。秦淮风月场是有名的“销金窟”,身上只有三两银子,“吃杯香茶就动身”,勉强可以够开销,如今设馔置酒,回头如何发赏告辞?

这是没有犹豫的余地的,陈銮立刻起身:“不敢奉扰!”说着去摸袖中手帕里裹着的几块碎银。

“莫忙走!”莺儿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往袖中伸去。

“陈大爷!”小红开口了,“可是有非赴不可的约会?”

这话该怎么回答?就这迟疑的一瞬间,莺儿大声说道:“哪里有什么约会!陈大爷,你真是得福不知,我家姑娘几时这等留过客?”

一句话未完,小红喝道:“莺儿!哪来这多废话?”

“你看看,”莺儿推着他说,“快请坐吧!我挨骂了。”

主婢如此情殷,陈銮何忍峻辞?怀着颗惴惴不安的心坐了下来。于是小红安席,莺儿斟酒,陈銮疑真疑幻,有着梦寐似的感觉。

照例的应酬过后,到了浅斟低酌的局面,小红忽然用严肃的正眼看着陈銮。那眼色虽非咄咄逼人,但也令人不敢轻狎,陈銮尽力保持从容,等她说话。

“陈大爷是寄籍江宁?”

“不是!”陈銮道,“我原籍湖北江夏,此来访一亲故。”

“噢,陈大爷高中过了?”

“惭愧得很。”他看着身上说,“还是一领青衿。”

“既这等,场期近了,怎有闲情逸致到下江来访亲故?”

“哪里是什么闲情逸致?唉!”陈銮叹口气,不肯再说下去,只举杯喝了口酒。

“看光景,陈大爷是到江宁来办事。”小红一面替他斟酒,一面问,“不知道办妥了没有?”

陈銮摇摇头,又喝酒。

“怎么不说话?”

“说起来徒乱人意,害你也不痛快,何苦?”

小红不响,低着头,只见她眼皮不住眨动,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语又止地好半天方始发声。

“陈大爷,你看我是怎样的人?”

“‘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心醉神驰。”

“多谢你看得起我!”小红说道,“既然如此,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何妨跟我说说。”

“你一定要自寻烦恼,我就说给你听。”

于是陈銮细叙身世以及此行的结果,只是不曾提到自己身上还剩下三两多银子。

一径看着他的脸在倾听的小红,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为他一吐不平。“这见得陈大爷是有骨气的人!”她转为欣然之色,“我不曾看走了眼。”

倾吐了牢骚的陈銮,心情开朗得多,举杯相邀,感动地说:“穷途末路,得蒙姑娘青眼,真正是一大快事!我先奉敬一杯,还有下情奉达。”

“我量浅,”小红吮了一口,“有话尽请直言。”

“说来荒唐。今天的盛馔,我老着脸奉扰了,囊中——”

“小事,小事!”小红抢着说道,“我理会得,你只管畅饮,酒杯中最宜发泄肮脏气。”

“好隽妙的言语。就这一句话,便当浮一大白。”

一杯复一杯,陈銮醉得人事不知。

鸡鸣声中惊醒,罗帐昏昏,不辨身在何处。陈銮重新又闭上眼——怕的这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好梦,妄想着既断复续。

“该叫醒他了!”声音很熟,陈銮细辨了辨,想起是莺儿在说话。

这是一个头绪,由此很快清理出线索,自邂逅开始,一直想到她那句“隽妙的言语”,以下就记不得了。

“让他再睡一会儿。”他听见小红在问,“你都预备好了没有?”

“也没有什么好预备的。”莺儿答道,“天气热,路菜不能多带。反正一路去都是大码头,有钱什么没有?”

“那,你去打洗脸水,预备点心,趁早风凉让他好赶路!”

“对啊!这才是。让他早早回家好用功。”

这说的是我?陈銮这样自问,看小红来掀帐子,便故意装出些鼾声。

“陈大爷,陈大爷!”小红喊了两声,轻轻推着他的身子。

“啊!”陈銮装出一梦南柯的神情,眼灼灼地回顾,然后一跃而起,连声说道,“唐突,唐突!”

“莫高声!”小红伸过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来,掩住他的嘴。

嘴被掩住,鼻子仍旧管用,甜甜的肉香,令人血脉偾张。陈銮一把抱住了她,从指尖吻起,一直吻到额上。小红有意让他温存,并不挣扎,但这是有限度的,到自觉他应该满足了时,便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道:“够了!你放手,我有几句话说。”

“是!”口中答应,手却不舍,很慢很慢地从她身上滑落。

“陈大爷!你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不过人要靠机会,机会未到,争也无益。读书人的机会就靠科场,今年大比之年,试期近了,你听我的劝,今天就回湖北。我替你预备了一个包裹,此刻不要打开来。”说着,小红把手边的包裹,提着放在桌上。

“包裹中是什么?”

“是一套宁绸夹袄。你在路上休打开来,还须寸步不离,白天挽在手中,夜来枕在头下。切记,切记!”小红说到这里,从紫檀嵌螺钿的梳妆台抽屉里取出十两锭银子,递了过去,“这锭银子,你回湖北也够了。天热,路上自己当心,莫贪凉,少吃生冷。”

陈銮不接银子,痴痴地放纵自己的想象,人间爱妻的叮咛,谅来就是如此,怪不得男子生而愿有家室!

“接过去嘛!”小红微生嗔意,“书生就是这等地方迂腐惹厌。只为一时不好意思,自己误了前程,却不想想春风得意了,什么遗憾不能弥补!”

“敬受教!”陈銮瞿然而起,兜头一揖,“学为韩信,不做尾生。”

秦淮名妓多通翰墨,小红虽不解尾生与一女子相约于桥下,待而不至,遇水而死,迂得不近人情的典故,却听懂了他所说的“学为韩信”的意思,随即笑道:“什么人不好比,把我比作老而且丑的漂母?谁稀罕你千金之报?”

然则所指望的是百辆之迎?陈銮心中会意,却不愿说出口来,像这样的事要做得洒脱,才合古人“大恩不言谢”的道理。

于是他愉悦地笑道:“从今我不叫你小红,只叫你小红拂。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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