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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恕去看望南太主,见南太主正在读《出家因缘经》,这本经书也是商队带过来的,那天聊到这本书时,南太主曾说想读一读,当时以为她在说客气话,没想到她真地想接触道家经典。南太主看到他,放下书笑道:“段公子,你是道家门里出身,最知名道观的高徒,正欲向你请教,可巧你就来了。”忠恕看了看旁边的李成,李成微微一咧嘴,笑容十分苦涩,老可敦病危的事早在大营中传开了,南太主就如釜底游鱼,性命系于悬绳,李成怜惜南太主,尽找些新鲜的话题让她高兴,而南太主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不知是她早就看透了生死,还是根本就不在意,这个年青女孩一定具有大智慧。忠恕惭愧道:“我只是从小生活在道观,并没入教,也不懂道家教义。”南太主笑道:“看段公子的行事为人,充满道者无为之意,比那些死读章句高谈阔论的杂道行阶高多了。自是因为你从小耳濡目染,熏染道风道业,道法浸入血脉骨髓。”忠恕笑道:“公主殿下称赞的不是我。”李夫人在旁边道:“段公子温良敦厚,一看就是有道之人。”南太主道:“我三年前读过《道德真经》,记得很熟,也给不少人讲过经,现在想来,不过是牵强附会,穿凿取意,尽是机巧能事,实未能得到玄元真意。这本《出家因缘经》浅显易懂,句句教人入道入学,只要谨遵慎守,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道者。”忠恕不好意思:“实不瞒公主,前年刚离开朝阳宫时,掌教道长也叮嘱我细读这本《因缘经》,可我从没精思过,连浅显的句子也没搞懂。”南太主道:“你不用读,你早就做到了。”

忠恕被南太主的极力夸赞搞得局促不安,李成给他搬过椅子来,偷偷暗示他尽量陪着南太主聊天。南太主又问:“据说玄元皇帝就是我们李家初祖,道家原来是李氏基业,李成不止一次向我讲过祁连山里有个朝阳宫,推崇它为道家最厚福地,我早就心中向往,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呢。”朝阳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忠恕心里,这个祁连山中的古寺叫朝阳宫也好,阿波大寺也罢,无论它在山外人眼中是个什么形象,首先那是他的家,是亲人大伯、二伯、三伯居住的地方,那里与长安太原不同,与突厥不同,与任何一地都不同。那里不是世外桃源,寺里的人也斗心机,像陆变化;那里的人也动刀杀人,像杜百年;那里的人也争强好胜,像吉文操,但寺里寺外弥漫着善良,人人不为私利,不为身谋,所以一切都显得简单直白。他边想边说,说朝阳峰的雪,说寺前的湖,说天空翠鸟,说地上花茎苍苔,说朝阳宫的四时变化,还有那些数十年孤守寒寺的道人们,大伯、二伯,还有刚刚死于非命的三伯,那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人,无不天下独有,尽皆充满道心。

南太主悠然神往,那山、那寺、那人、那业,无不出乎她的想象,连李成夫妇也听得入神。南太主长叹一口气:“段公子,你能在朝阳宫中长大,实是前生修来的福业。如果真有离开突厥的那一天,我希望就在那里出家为道,不知他们收我不收。”忠恕想不到自己一通粗浅讲述,竟然把天子亲妹说服出家,忙道:“我不懂教规,没听说他们接收女弟子。”李成在旁边插话道:“不收也不打紧,刚才听段公子讲,寺旁山谷众多,土地丰沃,风景绝佳,就请天子在旁边建个道观,公主自己当掌教,岂不更好!”南太主笑了:“我做个普通的女真就好,一个连《出家因缘经》都讲不好的人,拿什么当掌教!”李成夫妇把她从小养大,经历了千辛万苦,可不是为了让她入道做尼,修仙修佛,但大家现在命在顷刻,灾祸不时即至,讲明天都太奢侈,离开突厥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谈论入道与谈论成仙飞升一样,纯属转移话题自我欺瞒,只要能不让南太主念及眼前之事,哪怕是谈论回唐之后让她继承哥哥李世民的皇位,李成也不以为忤。

第二天一早,忠恕正要前往南太主处,福拉图派人来找他,进得大帐,只见致单大人在座,除了歌罗丹和努失毕,达洛和昙会和尚也在帐里。忠恕看了看达洛,达洛向他点点头,忠恕知道他已经把贺兰等人安全送过大漠了。福拉图坐在胡床上,皱着眉头,阴冷地看着忠恕,忠恕知道自己一进来就向达洛打招呼,引得她的心病又犯了,也不理她。福拉图哼了一声:“道士,你卖弄聪明,建议在同罗筑城,现在同罗反叛了,留守的附离被打散,筑城的工匠被杀死,城池被拆毁,死了三百附离,一半是因为你。”福拉图自以为高人三筹,杀伐决断,别人的话从来听不进去,忠恕当时也是猜到她意欲筑城才说了出来,想不到她胡乱诬陷是自己向她建议。

忠恕看了看达洛,达洛道:“原本敦驼和罗磨并无反意,同罗灭国后,他们被封为达干,随同征伐仆骨,得了不少草原和部民,但冬天酷寒,又受了雪灾,牛马死了大半,到现在草还没长出来,他们要求南下牧马,与留守的附离起了冲突,带队的都彦没有防备,被他们乘机偷袭。”敦驼和罗磨是同罗可汗的弟弟,在达洛袭杀同罗可汗后投降突厥,他们冬天遭受了比突厥更大的雪灾,在北方无法度日,遂要求南下牧马,南下就是要来于都斤山附近放牧,于都斤山是突厥的圣山,王庭所在,突厥人当然不会允许,没想到他们看留守的附离人数不多,又没防备,竟然不顾风险打散了附离,抢了他们的马匹物资,与突厥翻脸了。看来只要天不作美,有雪灾虫灾旱灾,突厥内部就会乱。敦驼和罗磨两部归服之时曾把儿子送来做人质,一个被烧死,另一个被放了回去,如果要报复他们,就只剩下出兵讨伐一途了。福拉图睚眦必报,灭掉同罗和仆骨又是她最为得意之举,势必要出兵平叛。

福拉图对达洛道:“达洛,同罗反复,皆因你处置不利,没收服那两个反贼,又没提醒我预作提防,另一半责任由你负,追回去年的赏赐。”达洛躬身行礼:“我承担全部责任,现在我请命去剿灭叛乱,把敦驼和罗磨献到您的座前。”福拉图哼了一声:“你以为他们笨得想不到你会去报复?他们袭击附离,只是脑子一热,转脸就会后悔,现在人马疲惫,惶惶不安,只怕早就远远地逃到了极北之地,哪敢留在原地等你去捉拿!”昙会道:“特勤殿下,极北之地是一片石漠,风大草稀,今年又寒冷,无法驻牧,纵使那两个首领逃向北方,也带不走大量人马,二人的多数部众很可能还留在同罗,现在群龙无首,马无食人无力,只要派出一小队人马,他们必然望风而降,那两个贼人见部众都降了,有可能也来请罪,同罗重归治下。”

昙会的判断有根有据,他曾被沙钵略大可汗流放到极北,上次跟随达洛出征同罗,对那里的风土人情观察得非常细密。福拉图点头:“你说派谁去比较好呢?”昙会道:“达洛达干威震同罗,又熟悉极北的地形人物,当然是他最为合适。”福拉图看着达洛道:“达洛,看来又得劳你出师了。去年冬天你远去西域,又三过大漠,这一年总不在我身边,常令我想念,盼你早去早回,带来捷报。”这语气就像是一个怨妇说给将别的情人,达洛诚惶诚恐,急忙行礼:“我一定不辜负特勤殿下的嘱托!”福拉图问达洛:“如果真如和尚预料,同罗的部众降了,头领也降了,你准备如何办?”达洛还没来得及想这些,福拉图冷冷道:“杀掉那两个首领,把头皮带回来,杀光他们的儿子,分了他们的部众,另立四个异姓达干,把他们的封地重叠在一起,押他们的儿子过来当人质。”

这招确实狠毒,同罗的王族被消灭,部落被越分越小,各不统属,自然无力再与突厥为敌,四个达干各自为政,相互猜忌,无论谁想做大,都得争取突厥的支持,为突厥卖命。福拉图对昙会道:“和尚,你随着达洛去,事成之后,把同罗部众之中眼睛像你和道士的人统统杀了。”这个命令稀奇古怪,谁也不知道如何执行,但大家都看出她对昙会和忠恕极为愤恨。除了致单大人,福拉图周围的人无不对她毕恭毕敬,心悦诚服,只有忠恕和昙会与他人不同,忠恕常常顶撞于她,而昙会明显还没放弃说服她信佛的执念。

达洛领命出来,昙会跟着他出帐,忠恕急着要与达洛说话,直接跑了出来,临出门看到福拉图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来到达洛的毡帐,达洛与昙会简单商议进军的准备之后,昙会离开了。忠恕急切想知道贺兰等人如何了:“达洛,你把人送到大漠通口?”通口是从北向南穿越大漠的起点,去年有婆毕的附离扎营驻守,福拉图答应放贺兰等人回大唐,只有一句口头承诺,没有文书,只要离开北厢察的割地,她的承诺就没有了效力。达洛点点头:“放心吧,婆毕今年过大漠了,碛口也无人把守。你的几个属下都很机灵,身手也好,对草原和沙漠又熟悉,特别是那个胳臂与努失毕有点像的,简直比我还了解草原,不会有事的。”胳臂与努失毕相似的就是苏奴儿,去年他在草原沙漠游荡数月,孤身一人闯出突厥,其他人几乎不可能做到,忠恕在逃跑中就误食毒草,如果不是遇到莫依香父子,早就埋骨大漠了。

听说贺兰等人安然度过大漠,忠恕才松了一口气,问:“那个胡女碧姬呢?”达洛摇摇头:“交给特勤殿下了。”忠恕黯然:果然如此!福拉图得到碧姬,知道了那个山洞,一番设计后收服了康兴也色,留碧姬在手里就是个大祸患,必定悄悄地埋了。

达洛问:“听说你与嫩独建交手了?”忠恕道:“那不是比试,只是请教,我再练一辈子也不及嫩独建大侠。他是大萨都的护卫,请问大萨都也在圣山吗?”达洛摇头:“不知道。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他了,特勤殿下也一直想找他老人家。”忠恕问:“福特勤到萨满总坛寻衅,就是想见大萨都吗?”达洛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不敢乱猜殿下的意思。”忠恕道:“她是想逼大萨都现身,不然决不会那样咄咄逼人。”达洛陷入沉思:“也许吧。”忠恕知道,对于福拉图,达洛是从心底里畏惧,福拉图身居高位,杀伐自专锋芒毕露,又精于算计,属下都畏之如虎,谁也不敢猜测她的行事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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