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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山脚,福拉图下了马,喀力早就准备好了毡帐,忠恕突然发现莫依香在帐外值守,他挎着长刀,站得笔直,一双大眼睛扑闪着,正在微笑,忠恕上前与他紧紧拥抱,莫依香贴着忠恕的脸,眼泪流了下来,喀力等人都觉得奇怪,不知道忠恕怎么会认识这个聋哑内卫,福拉图哼了一声,走进帐中。

帐中已经摆好了胡床与桌案,喀力跟随福拉图的时间不长,但已经把她的习惯掌握得清楚,福拉图沉着脸坐到胡床上,对喀力道:“把门口这两个附离调开。”喀力不知道两个普通的内门附离怎么会惹福特勤不快,也不敢问,只管出去执行。忠恕放开莫依香进得帐来,他听到了福拉图刚才的命令,知道她为什么不想看到莫依香,因为莫依香让她心软,她很不习惯这种感觉。

喀力把莫依香二人换走,吩咐送进酒食来。与自己人相处时,福拉图很少讲究尊卑,她与忠恕和喀力同桌坐下,倒了碗酒给忠恕:“道士,刚才你好像扶了我一把。”她当时在山上若有所思,走神后差点摔倒,忠恕拉了她一把。忠恕道:“你一直想着圣坛的事,脚下踩空了。”福拉图道:“道士,你的性命可还在我手里攥着,以后不要猜我的心思,不然又惹得我起杀心。”忠恕道:“你什么时候懂得人并不畏死,不再以死亡恐吓人,那才算真正具有了智慧。”这话很是冒犯,但福拉图今天心情好,笑道:“呵呵,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一时改不了习惯,这一招早就不灵了,去年没吓住你,今年没吓住南太主。镇不住你不奇怪,你就是恶魔的兄弟,魔鬼把你的畏惧之心收走了,而南太主柔柔弱弱的,却挺着脖子向刀口上撞,实在意外。”忠恕道:“死生不足惧,人生有大义。”福拉图鄙视道:“又是什么义啊利的!老师受南太主的熏陶,最近没少唠叨这些,听得我头晕。实在不明白整天摆弄这些词藻,除了累眼劳神骗人子弟还有何用!你和南太主也讲这些?”忠恕笑着摇头:“我识字不多,读的书少,也搞不明白这些东西。”福拉图道:“那你还算是好人,你看达洛被汉人教得久了,越来越像个儒生,不干脆不利落。”喀力见福拉图与忠恕如此说话,很是奇怪,他去年呆在大营的时间不多,搞不清忠恕到底是何许人。

第二天康兴也色下了山,数十个信徒簇拥着他,不知道他在圣坛是如此引导的,仅过了一夜,原来的教徒已经不敢直视于他,人和神的区别就是这样大。康兴也色正飘飘然,猛地见到福拉图,立刻就清醒了,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福拉图心里冷笑,面上装作客气,请他回大营把喜讯告诉老可敦,同时筹备法事。

福拉图今天要去萨满教的总坛,忠恕和努失毕一起陪着她,查修普领着共节等人早早在山下等候。通往萨满教总坛的道路没经过修整,完全是人脚踩出来的小道,比通向祆教圣坛的路差多了。查修普等人没有骑马,步行陪在福拉图马侧,只走了三四百步,福拉图就再也骑不下去了,只好下马步行。萨满教众人武功高强,附离们身轻体健,走这样的小路如履平地,没到山顶,福拉图已经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头上都是汗。

朝天峰的东次峰上地势更为开阔,与祆教胡天相比,萨满教的总坛没有那么高大新潮,建筑尽皆陈旧低矮,连个主殿都没有,世人皆想不到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萨满通天之地,是大萨都居住的地方。这里之所以被选为萨满总坛,据说是由上天展露神意指定的,一经选定,此地就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最有法力的萨满们就是在这里祈请天谕。

萨满是天、神、鬼、魂与人类之间的沟通者,草原上一直有个说法:先有萨满,再有突厥。萨满的历史比突厥要悠久得多,早在突厥人来到之前,草原原来的主宰匈奴人、柔然人、鲜卑人都信萨满,突厥的萨满教即传之于柔然。萨满教原来有数百个分支,互不统属,有多少部落,就有多少萨满,有多少萨满,就有多少种咒语。随着突厥兴起,出自突厥阿史德家族的萨满脱颖而出,成为全体萨满的领袖大萨都,大萨都建立了等级和教规,整理了咒语与法仪,散布在各部落的萨满才归于一统。

比自从粟特传来的祆教,萨满教不仅教历短,教义浅,教规也不严格,例如祆教做法事,要诵经、讲法、礼拜、赞诵,形式繁多,与者无不兴奋喜悦,而萨满教的法事则显得神秘诡谲,与者只有惊恐,教众轻易不敢接触萨满,所以祆教传入之后势力迅速扩张,虽然大萨都在突厥依然享有崇高的威望,但萨满教的势力却被排挤,重要的法事,大可汗都让祆教祭司参与,萨满从唯一的神教退化为突厥的两大支撑之一。

福拉图是第一次光临萨满总坛,查修普作为主人,到了自己的地盘,也不为福拉图介绍,依然冷着脸,问二答一,可以说极为失仪。萨满教等级森严,职司鲜明,逾规会受天谴,受不测祸殃,查修普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开口。忠恕还猜不到福拉图为什么来萨满总坛,但相信她绝不是一时兴起,随意观光。

福拉图转了一圈,来到中央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块大石,上面有不少白灰,估计萨满常在上面祭祀,福拉图直接坐在大石上歇脚,对她来说,今天的行程确实有点累了。查修普和萨满教众人站立一边,查修普就像木雕一样动作僵硬,不知底细的人,任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位绝顶高人,他的话少,连眼睛都少有转动,不知他平日如何弘法传教,又如何成为萨满教的第二号人物。

福拉图看了看查修普,问:“大萨都在何处?”查修普淡淡地道:“不知。”福拉图问:“那你如何听命于他?”查修普还是两个字:“收书!”福拉图不解:“什么书?”查修普道:“天书!”和他讲话真是费劲,福拉图又问:“不是说嫩独建一直跟随大萨都吗?他在山下,那大萨都一定也在附近了?”查修普的回复还是两个字:“不知。”福拉图笑道:“如果你吃两顿饭只张一次嘴,那倒是神迹。查修普,金山使者死了,大萨都让何人继任啊?”忠恕心头一震:三伯真地去世了!福拉图主持诛杀武显扬,她的话当然不假,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他心痛得想弯腰。查修普还是那两个字:“不知。”福拉图道:“我知道你们三山使者都是由大萨都请示天命确定下来的,金山使者空了许多年,阿多让勇士刚刚接任就为大可汗战死,令人痛惜,我最近也学会观察天像,前天晚上做梦,上天告诉我有一个人比较合适去做金山使者。”查修普这次连“不知”二字也省了,直接不回话。

萨满虽然自古就在大可汗治下,但自成体系,依神命行事,连大可汗都不能干预教务,更何况一个北厢察,福拉图虽是大可汗最宠信的女儿,毕竟非萨满教中人,她直接插手教务,实是对萨满的极大亵渎与蔑视,共节等人脸色都变了。忠恕心里更惊,金山是李靖命令他带着南太主躲避的地方,福拉图没来由地要向大萨都推荐人继任金山使者,而大萨都可能就在金山附近,为什么他们都关注那里?

福拉图见查修普不答,自说自话:“嫩独建是突厥人的骄傲,他的弟弟歌罗丹达干是附离的骄傲,与阿多让勇士最为相似,最适宜接任金山使者。”她果然要安插自己人去当金山使者,查修普这次冷冷地回复两个字:“不行!”福拉图笑道:“我认为没有比歌罗丹更合适的人了。查修普,这事你做不了主,最好把我的话告知大萨都,让他请示天意。”查修普不回答,他态度坚决,不再理会福拉图,共节等人则脸色凝重,突厥王族这样赤裸裸地干预萨满教,史上闻所未闻。福拉图冷笑一声:“你们依仗着大萨都,连我的话都不放在眼里,难道不清楚我也受了上天的启示吗?哼哼!”看来她又要展开威胁,查修普像根木桩一样纹丝不动,看到这个细节,忠恕知道查修普动了真怒,福拉图的无礼终于惹怒了他,一个武功练到他这个境界的高手,如果心地清静,身体就是自然的一部分,风吹会凉,雨淋会湿,现在微风吹拂,查修普连衣角都不飘动一下,说明他真气外溢,在用力克制心中的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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