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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有侍卫送来一盘羊肉一壶奶酒,昙会与忠恕一起吃了起来。忠恕现在已经习惯食肉,在突厥这样的苦寒之地,不食脂奶不衣裘皮,不被饿死也会被冻死,他见昙会不避腥荤,很是诧异,昙会苦笑道:“心中有佛,吃什么都一样。”看来他入乡随俗,已经不再计较佛门的清规戒律了。
吃过饭,昙会开始伏案写作,翻译的并非佛经,而是商队带来的《水经注》,他时而皱眉苦思,时而盯着书本出神,忠恕觉得他劳神的样子与贾明德十分相似。枢机的案头摆着几本书,是商队带来的道家经典,忠恕都见过,这些书籍中,除了《出家因缘经》,其它的都看不懂,见地上还摆放着几堆书,就随手翻阅一下,只见其中有兵法、阵法、建城之法,甚至还有江南的耕作之法,心中疑惑:福特勤为什么对这些如此着迷?难道她想攻占大唐?几千年来,北方草原上的犬戎、匈奴、柔然、鲜卑都曾经侵扰中原,鲜卑人还曾经占领过整个北方,但都没能占领江南,彻底征服汉人,突厥虽然比过去的北方部族强盛,但人口还不及中原的一个州郡,攻占大唐的想法过于远大了。
忠恕把所有的书翻了一翻,挑出一套《史记》看了起来,他过去读的都是《洞仙谱》之类的神怪故事,别说儒家典籍,就是道经,也只读过《出家因缘经》和贾明德自创的《周真人启示录》,现在经历了不少世事,读着史书,虽然还不是太懂,已经有所领悟。
接连两天,福拉图没出现,达洛也没来,忠恕手不释卷,读得很快,一本《史记》别人需要看几个月,他像读故事一样,不深思量,翻得比风还快。第四天,忠恕换了一本《孙子兵法》读着,《孙子》比《史记》深奥多了,又没情节,翻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正要再换一本,帐门开了,福拉图当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达洛和歌罗丹。昙会忙站了起来向福拉图行礼,忠恕瞟了福拉图一眼,继续埋头读书。福拉图看也不看昙会,径直走到忠恕的案前,见他旁边放着一搭羊皮纸,却一个字也没写,哼了一声,道:“你的手挥刀时如闪电一般快,写字倒是像石头一般拙啊。”忠恕抬眼微笑道:“挥刀快是因为心中有刀,下笔慢是因为心中无法。”这可能是他一生中说过的最具思辨的一句话,其实连自己也不确定是什么意思,福拉图眉头一皱,达洛暗暗发急:自己一再提醒他曲意顺从,他不仅不听,还故意挑衅,福特勤已动了杀机,再要救他可就难了。
福拉图冷笑一声,转头问昙会:“你没告诉他,他是坐在这里的第几人?”昙会脸都白了,忠恕微笑着指指桌案:“也许曾有人坐在这里为你译经,但坐在这里读书的,我是第一人。”福拉图微眯着眼,问:“你不会一本书读到死吧?”忠恕道:“读了就死的书我没听说过,不过倒要谢谢您给我空闲,前些年没有机会好好读书,昨天读了本《史记》,深有所悟,只觉得今天的我与三天前大不相同。”福拉图的蓝眼睛直冒凶光:“噢,有哪些不同呢?”达洛急向忠恕使眼色,想制止他再说下去,忠恕毫不理会:“三天前的我,单薄得像这张纸,只知眼前,不通今古,看了《史记》才知,人之一天,只能睡六尺之地,食三餐之谷,人之一世,匆匆数十年,刚刚懂得道理就垂垂老亦,古代那些帝王将相,豪杰之士,杀了那么多的人,消耗那么巨大的民力,建立那么庞大的帝国,构建无与伦比的光辉,谁又能守得住?哪些才是永久呢?”这些话说出口,忠恕自己也吃惊,这话完全是今天面对福拉图的临场发挥,他昨日根本就没想过。福拉图骂道:“浅薄无知!”转向达洛问:“妄论古今的人应该如何处罚?”达洛犹豫一下,壮着胆子道:“特勤殿下,可能我也很浅薄,竟然觉得他的话有三分道理。”福拉图哼了一声:“这都是汉人故意写书害人,你跟着汉人学习十多年,骨子里的英雄气早湮没了。”达洛低头道:“殿下说得是。”福拉图指着忠恕对达洛道:“明天把这狂妄之徒带到大帐,让他知道突厥这六尺地、三餐饭是如何来的。”达洛见福拉图没有当场发作杀掉忠恕,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福拉图走后,忠恕见昙会直瞪瞪看着自己,问:“大师,有何不对吗?”昙会又对着忠恕审视半天,叹道:“阁下真壮士也!贫僧由衷钦佩!”忠恕道:“大师,您别再阁下居士地称呼了,叫我名字就好。”昙会道:“恭敬不如从命,忠恕,你也叫我昙会吧。”忠恕道:“那可不行,您比我三伯还要年长,我还是称呼您大师吧!”昙会也不勉强,道:“忠恕,我真地佩服你的胆量!说实话,沙钵略大可汗和颉利大可汗都是出了名地凶暴,可面对他们我浑然无惧,言谈自如,因为我自觉有佛祖佑护,法在我心,自然比他们气足,比他们项硬。但见了这位福特勤,我却莫名地心虚胆怯,思来想去也不知缘由。”忠恕道:“我是无知者无畏,福特勤不是说我无知又浅薄嘛。”昙会赞叹道:“无知非无知,浅薄非浅薄。那些饱读诗书引经据典的人才是真无知真浅薄,你只读了一本书,居然能撷其精要,阐我佛秘义,实乃一代俊才!”忠恕赫然:“大师,您…”昙会摆手道:“我不是故意捧你,是你真有慧根。佛家讲六道轮回万般皆空,眼前一切皆是虚幻,父母弟兄,功业盛名,如电如露,都是幻影,没几人真能勘透,还能如此直白地讲出来。”忠恕哑然:自己刚才讲的,无非是普通百姓日常所想,哪需要慧根慧眼才能看破啊!普天之下的耕夫贩徒,每天忙忙碌碌,汗出尽泪流干,也只能求个温饱,哪有心忧国忧民争宏图霸业?自然是视功名盛业如浮云,看来昙会和尚被囚禁得太久,有些迟钝了,以他现在的心境,再要鼓动突厥人皈依佛祖,只会成为人们的笑柄,忠恕心中不禁对他起了怜悯之意。
第二天一早,达洛把忠恕带到福拉图的大帐,进得帐来,只见歌罗丹、努失毕已在其中,还有两个持刀的青年立在一侧,福拉图坐在胡床上,正持着一张纸在看着,致单大人还是裹着大皮袍,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努失毕脸色微微发白,右脚上的马靴显得臃肿,看来脚伤还没好利落,达洛站在最靠近福拉图的地方,示意忠恕站他下首,歌罗丹挪了挪身体,给忠恕腾了个位子,忠恕看着福拉图,不知道她要如何让自己长见识。
福拉图放下手中纸笺,向一个精悍的青年问道:“喀力,你父亲最近又打了据失里部落?”那青年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回特勤殿下,自去年茅草长出嫩芽,我没与父亲见过面。”福拉图道:“好,你既然加入附离,就应该效忠于我,父亲和部族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他们如果与你联系,就告知于我。”那喀力道:“我一定牢记。”福拉图转向致单大人:“贺鲁部未经可汗允许,擅自征伐据失里部。去年雪季之前我刚立的规矩,已经颁知各个部落,贺鲁竟然第一个违反,不惩罚不足以服众。”致单大人道:“如果殿下确认贺鲁部擅动征伐,处罚是应该的。”福拉图把纸笺递向致单大人:“老师您看。”致单大人手都不抬:“我眼花了,看不明白。”福拉图把信递给喀力:“你看看。”那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喀力看了几遍,道:“好像不是我父亲的笔迹。”福拉图点头:“当然不是你父亲的字,他去年呈给可汗的贡单我见过,这是据失里部落那个契丹书隶的字体,你父亲一定擅自动了刀兵,把那书隶抢过去了。”喀力问:“如果真是这样,我父亲当然要瞒着殿下,可据失里为什么不来请求殿下主持公道呢?”福拉图道:“那还用问?一定是你父亲也吃亏不小,丢了不少牛马,据失里怕得不到更大的好处,所以就不报了。”致单大人开口了:“为什么不是据失里打的贺鲁呢?”福拉图道:“贺鲁比据失里强得多,又与大可汗是姻亲,您说谁会侵犯谁?”致单大人点点头。忠恕觉得福拉图仅凭一封短信就判定两个部族起了纠纷,太过于武断,也许事情要复杂得多,且看她如何处理。
福拉图道:“喀力,命你持我的大旗,代表我去两部主持公道。你会如何办呢?”她真想得出来,让儿子去质问老子。喀力毫不迟疑,躬身道:“贺鲁归还据失里的财产,罚我父亲向大汗纳财进贡。”福拉图问:“进贡多少?”喀力道:“我父亲失去多少财产,就应该向大可汗进贡相同的数量。”福拉图道:“据失里部落呢?”喀力道:“训戒一番,再有情不报,次年加贡三百匹马。”福拉图手一挥:“去吧。”喀力向福拉图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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