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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典一父女走后,忠恕又回复到过去的生活,帮史胡子烧火,随老阿挑水,也没表现出异常。老秦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难受,小孩子刚有个投契的玩伴,突然就分开,心里哪能好受!忠恕越表现得若无其事,老秦越是担心。史胡子见老秦整天忧心忡忡地,就私下安慰他,说小孩子忘事快,过几天就好了。

两只小豹子被庭芳带下了山,史胡子依然每天拉着忠恕去捉鸟捕鱼,有了收获就直接放生,老阿则每天把菜地浇两遍,庭芳下山十天后,终于有萝卜叶子吃了,忠恕也有了笑容,挑着小桶随老阿取水,和史胡子谈山川神鬼,看似心情恢复如常,老秦这才稍稍放心。

这天史胡子一早就带着忠恕去湖边下套,老秦正在厨房忙活,监院法言走了进来,说想让忠恕去藏经阁给贾明德打打下手,顺便读点书。老秦正在为忠恕的下一步发愁,一听此话,忙不迭地答应,史胡子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也认为很不错。吃了饭,老秦给忠恕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带着他去藏经阁见贾明德。

无论是汉地还是西域的佛教,寺院里都建有藏经阁,用于置放佛祖菩萨和诸高僧大德贤者的著述,阿波大寺在最后的一进院落中依山修建了高大的藏经阁,历代经籍积累甚多,自建寺时起,天竺、西域和中原大小乘各部佛教及太平道天师道茅山道等各教派都有人来到阿波大寺,或修炼或论道,许多人上山时携带着本门典籍,下山时留在寺内或送与同修之人。有大德在修行中感悟良多,著述不辍,少数人秘籍自珍,私藏私用,多数人则把著述结集存于藏经阁,百年之后,已经积存数千册之多。到周君内时,原来的藏经阁已经显小,他就在左右两厢各起一栋辅殿,主阁放置道家本门藏书,其它的则放置在辅殿中。

自建寺以来,阿波大寺的藏书都不禁不秘,任何人皆可随意翻取,任意抄录。九年前寺内火并,许逊为救武显扬,一把火将主阁点燃,大殿被烧塌了半边,里面的经籍焚毁一大半。封山之后人手缺乏,寺里无力修复大殿,范虚独具匠心,把烧毁的半边殿阁拆掉,因势建造一个平台,不留意还真看不出大殿曾被火焚。

贾明德是藏经阁的常住道人,吃住都在阁里,他只有四十来岁,须发已经全白,远望如花甲老人,但精神健硕脸色红润,颇有些仙气。他是蜀郡人,天生就有心疾,身体羸弱,父母恐怕他养不大,从小就让他入道修真,在来阿波大寺前已经拜过许多道门,他口才便给,每进一座山门,总是没过几天就把业师驳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论道输给徒弟是很伤脸面的事情,有些师父把他礼送出门,有些则干脆绝他饮食,生生把他逼走。二十岁时,他已经把中原有名的宫观几乎踏了个遍,落了个“狂狷道士”的名号,自以为已经到达道学之巅峰,于是云游四海,找人论战,儒释道三教无不避之如瘟神,直到遇见周君内,这才彻底折服,死心塌地留在阿波大寺学道,他对周君内无比景仰,视之如真神,周君内的一言一行,无不刻在脑中,细心体会。

贾明德博闻强记,好学不倦,经常三五天呆在藏经阁,足不出户,以书为饭。因为有心疾,他自小面色蜡黄,精神萎靡,相师都测算他命不久长,三十岁前必崩,周君内则说他不仅有长寿之相,未来朝阳宫还要靠他拯弊济困,于是破例亲授他清宁生。贾明德虽然没列入周君内门墙,内丹心法却是周君内单独传授,这在全寺唯他一人,连天风都无此待遇。周君内说他天赋奇特,比他人更能享受道法的益处,清宁生练到第四重,能保心疾不侵,练到第七重,心疾自愈,到第八重,则寿数过百。贾明德勤修不辍,十年之间,清宁生已经练到第六重,心疼少有发作,他与达僧寿一样,精于内丹,对格斗技击并无涉及,那天许逊来放火,他拼命阻拦,被许逊一掌击在胸口,当场吐血晕倒,好在许逊与他并无仇怨,只想把他踢开,不愿伤他性命,并未使出杀招,饶是如此,那一掌也差点让他毙命。他依靠自身内力疗伤,越治越重,如非达僧寿和天风冒险为他疏通经脉,这个要拯济朝阳宫的狂人早就随周君内去了。

天风当时功力尚浅,但达僧寿的清宁生已练至十重,周君内把第十重命名为渡劫,就是说已到通天彻地不复轮回的境界,可以复己生人,达僧寿自损功法,倾力而为,不仅治好了贾明德的内伤,还治愈了他天生的心疾。康复之后,贾明德强力修为,内丹进展神速,精神健旺,记忆更盛,八年之中,几乎把看过的道法经籍全部复原。天风甚是高兴,又怕他劳损过度,多次劝他勤习内丹,少损精神,但他依然故我。

忠恕跟着老秦来到藏经阁,贾明德正在书案前端坐冥思,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忠恕觉得这老头眼睛好亮,就像黑夜中猫头鹰的眼睛一样发着荧光。贾明德也不起身,向二人点点头,直盯着忠恕微笑。老秦想说句场面话,贾明德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别张口,忠恕被贾明德瞧得心口砰砰直跳,低头看着地板。看了好一会,贾明德向老秦笑道:“这孩子,我喜欢。”老秦这才敢说话:“这孩子很听话。”贾明德笑着点头:“看得出来,是个好孩子。”老秦听贾明德夸奖忠恕,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贾明德问忠恕:“清宁生根基扎了吗?”忠恕从没听过这名字,一下愣住,贾明德一拍脑袋:“我糊涂!你还没入道籍。”老秦道:“自八年前到寺里,他就一直跟着我,前几天才分房睡。”贾明德笑道:“我想起来了,那个红胡子借书就是给他读的,这些年只怕也看了几百本杂书了。”老秦不好意思地道:“史胡子不识字,都是看着书里的图画给孩子胡讲。倒是这孩子聪明,现在看着图画能给我们三个讲故事了。”贾明德眼睛眯了起来:“原来他不识字,但会讲书里的故事?”老秦点点头:“我们都不识字,怕把孩子耽搁了。”贾明德笑了起来,连道“有趣!有趣!”忠恕和老秦都不明白不识字怎么就有趣了。贾明德道:“老秦,你回去吧,这孩子就交给我了,五年后,还你一个饱学之士。”老秦也听不懂什么是“饱学之士”,但可以肯定不是个坏事,交待忠恕两句,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老秦走后,贾明德带着忠恕在主阁和两个副殿里转了一圈,三个殿阁年代久远,积满灰尘,有些藏书已经发霉,他顺手抽出几本书让忠恕抱着。回到主阁,贾明德对忠恕道:“先把这几本书看了,识几个字。这里的典籍你随便翻,想看哪个看哪个,别动架子上的灰尘,地上的尘土也不要扫,有人来了,你不用招呼,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想玩就出去玩,我这里不用你支应,不懂的也不要问我,案子上有纸笔,学着写写字,十天后要认得一百个字,然后再给你换一批书。”说完,自顾自地在案前闭目冥坐,不再理忠恕。

忠恕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大伯交待他来藏经阁帮着贾道长做些打扫整理的杂务,贾道长在闲余之时教他读书识字,现在贾道长却说不要他帮杂,也不教他识字。他平素里与史胡子说说笑笑,与老秦老阿时不时地搂抱亲昵,感觉很是自在,面对这个白发老头,浑身都是拘束,他只想马上回厨房去,但又想到大伯的嘱咐,好像这个老头对自己很重要,只好忍着不走。藏经阁常住职事只贾明德一人,案子倒有好几个,忠恕抱着书,掂着脚尖轻轻走到一张书案后,悄悄坐下。

贾明德找的书年代都不短了,纸面发黄,散发着陈气,忠恕翻看一下,十本书都是图画版的,图多字少,他拿起图画最多的一本翻看起来。过去史胡子讲的书也是贾明德找的,都是道家故事仙人传说之类的,忠恕早有底子,书中的图画只要稍有连贯,他就能明白故事的梗概,但要把故事与文字对接起来,确是有点难,一本书看完,串通了里面的十几个故事,但大字还是不识一个。

午饭时间到了,只见贾明德还在闭目深思,好像姿态都没改变分毫,忠恕不敢打扰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赶回厨房吃饭。见忠恕回来,老秦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围过来问他怎么样。忠恕苦着脸把上午的情形讲了一遍,老秦眉头紧皱:“这可怎么办?孩子一个字也不认得,史胡子,你快想想办法。”史胡子笑道:“我又不认得你们汉人的文字,能有什么办法?要不你去求求监院道长,有空教教他?”老秦骂道:“死胡子尽胡说!监院道长怎么会教孩子呢?”史胡子笑道:“你还当真了!不仅监院道长没空,道长们每个都神仙一样地打坐念经,谁会教一个孩子识字呢?”老秦怒道:“那你说些废话干什么?”史胡子笑道:“你别急,孩子受难为也就三五天,贾道长让他识得一百字,我想不到十天他就会了。”老阿在旁问道:“你怎么这样有把握?”史胡子一仰头:“本人就是这样过来的。”老阿不屑道:“又胡吹大气!”史胡子笑道:“这次真没骗你们,我虽然不识汉文,胡文还是很精通的,也没师傅教,全是小时我偷偷看账本揣摩的,看得多了,自然就识得。”老阿嘲笑道:“我们又不识胡文,八成你又在编故事。”老秦却有点相信了:“汉人有句俗话,熟能生巧,只要他看得多了,一定会识几个字的。”史胡子笑道:“再精妙的汉话,经你的嘴说出来,就是驴头不对马嘴,他现在一字不识,哪有什么熟巧?”老秦道:“死胡子,我就信这事难不倒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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