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云中一点泥(1 / 2)
洛阳城有些日子没下雨,却也没有太阳,阴阴沉沉的。刚刚经历一场屠杀,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血腥味,让这座城多了一分阴鸷。这时节,多说一个字,多行一步路都会死人。上至二品宰相,下至刀笔小吏,似乎都板着脸,思虑重重。
那日有些倒春寒,零星飘了些雨丝,粘衣不湿,却让人闷得慌。
狄仁杰从政务殿缓步出来,细细琢磨着。他不过是冬官侍郎,神皇陛下今日却特意请他来。这也罢,交代了七七八八,不过是授江南巡抚使,要他外任。江南好巫鬼,重淫祀,此去要他铲除当地淫祠,移风易俗。
狄公拈须,心中仿佛感到什么,放慢了脚步。
“狄公!”一个女子清泠的声音。
他回头,那是刚刚陪侍神皇身边的女子,眉若烟黛,素衣难掩她的秀气。
“狄公,神皇陛下见雨大了,叫我给您送来这把罗伞。”
“多谢上官才人。”他接伞,却莫名有种接旨的意味。
“江南自古多患,道途险恶,毒虫猛兽之害甚于两京。这些虎豹虫蛇,一时灭起来容易,日子久了,难免有遗患。狄公此去江南,身负要任,神皇陛下也多有期许。以狄公的才能,一定没什么难处吧。”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说完看向他,似乎在等他答什么。
说得够明白了。扬州叛乱虽然平定,李敬业与骆宾王却都是死于乱军。民间盛传,那时呈给武太后的尸首,是官兵杀了相貌相似者冒充的,真正的两人进山寺藏了起来。江南仍旧暗流涌动,不过粉饰表面的安宁。叛乱第二年,武太后曾想派人巡抚江南,却遭到群臣反对。的确,叛乱方才平定,江南不稳,若是派去的人德行、能力不足,闹出更大的乱子,也许就不是四十四日能解决的了。
那时候,武太后放眼朝堂,居然找不出一个可胜任的人。
慈爱足以恤孤茕。贤德足以振幽滞。刚直足以不避强御。明智足以照察奸邪。[r1]
“只有狄公了。”婉儿微微颔首。
狄仁杰撑开那柄罗伞,去遮挡细若游丝的雨。
“神皇陛下要臣做的事,臣定万死不辞。”
他言语平淡中露出诚恳,婉儿确信他明白的。不必多言,二人互道了别,各自离去。狄仁杰撑着伞,没走几步,又听见那个声音:
“狄公!”
他回过头去。
“狄公真是个怪人。听闻您明经出身,想必熟读儒学经典,我猜您不愿意去的。神皇陛下说要派您去,我还疑惑得很,[r2] 没想到狄公真的答应了。狄公……为什么,为什么会答应呢?”
缓缓说出口来,微笑着。
“上官才人,老臣我不是个腐朽的学究。如今主上羸弱,放眼望去,能主持大局的,唯有神皇陛下。即便是朝臣之大不幸,却是苍生之大幸。我不会违抗她的。”
婉儿点头笑道:“狄公实在特别得很。不知狄公这样的人才,究竟是怎么生出来,怎么长出来的。”
说是刚正不阿宁折不弯,他做事又很有分寸,绝不做无谓的牺牲。说是老谋深算世故圆滑,到了危急关头,这人也从不吝惜身家性命。他好像走在所有人前面,看得明白通透,所思所想先于时代数百甚至数千年。所以他不仅如今被百姓崇拜爱戴,也必定被千百年之后的人崇拜爱戴。相比起来,现在的成就好像倒次要了。
狄仁杰听她说着,也笑了,笑而不语。良久,终于开口:“上官才人,你觉得,千百年后,人们会怎么看你呢。”
沉默片刻。
“那不重要。”她说,“那不重要。我不过先皇一个五品的才人,也许千百年后,人们根本不记得我。即便有幸被记下来,史官无论怎么写,书里的都不会是真的我。随他们怎么写好了。”
语气过分平淡了,她的确毫不在意的。那样云淡风轻的神色,莫名使人注目。
狄仁杰微笑点头。短短几句交谈,他便明白了神皇为何喜欢她,为何要将这个女子留在身边。
“上官才人这样的人,又是怎么生怎么长的?”
必得碾冰为土玉为盆,才能开出这样清雅,又不失明媚的花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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