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的凝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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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楷不是个经不起事的人,不然,大剧院总经理的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音乐会前发生意外对于大剧院来讲不是个罕事。去年九月,一位瑞士单簧管演奏家来大剧院演出,不知在外吃了什么闹起了肚子,整个人都虚脱了,房楷连夜把人送往医院。新年之际,晚上下了场小雨,再一冻,路上都是冰,一位俄罗斯钢琴家出门散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折了胳膊。处理类似的情况,要么取消演出,要么找人替补。江闽雨这样的意外,一般是找人替补,只是这事不是房楷能定的,得和乐团开会好好商议。也不是随便哪个钢琴家都可以当维乐的替补,首先要梅耶看得上,另一方面,还得看人家演奏家有没有档期,愿不愿意来。

所以房楷只能陪盛骅在手术室外待两小时,之后就必须回大剧院了。他站起身,回头看了下手术室,门上方的红灯亮着,门口安安静静,就像从没有过乱作一团的景象出现。和别的病人比,江闽雨送来时可能算冷清了,盛骅跟着上了救护车,房楷和维乐的音乐总监一块儿开车过来的。三个大男人,没人哭,没人慌,看上去都很冷静。

房楷心里非常难受,就像气管被什么塞住,上下气的通道被堵住了。这种难受不单单是因为倒下的是自己好友的恩师。他清晰地记得两周前,江闽雨在大剧院里激动地弹奏了一曲《春》。那天他只弹了一半,说还有一半留着下次再弹,那时候他的神情是有些失落的。第一次和维乐彩排,结束后,房楷对盛骅说:“江老师今天的状态太好了,我觉得正式演出也不一定能够超越。”结合突然发生的意外,这一切像不像……回光返照?房楷不敢说出这四个字,可是这种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大剧院的乐池是可以升降的,演出歌剧和舞剧时,乐池降下去,由乐团入场。演出音乐会,如果票卖得非常非常好,就会把乐池升上来,增设几排座位。维乐的音乐会门票当然不愁卖,但他们有原则,也许是为了剧院的整体圣严感,原先多少座就多少座,不允许加座搞得像流行歌星开演唱会似的。因此,乐池也就没有升上去,谁也没想到会在乐池上出事。这次是江闽雨和维乐的第三次彩排,在这之前,他休息了近一个小时,即使先前消耗了很多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从候场区走上台,就在面对观众席鞠躬时,突然栽下了乐池。房楷把这个画面用慢镜头在脑海里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他确定没人与江闽雨接触过,舞台上也没有绊脚的障碍物,就像是……命中注定是这样的结果:不管江闽雨能不能醒来,他都将与这场音乐会失之交臂。

房楷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回头看向盛骅,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那边……我也会告诉你的。”房楷拍了下盛骅的肩,不忍说出“定下谁”这几个字,急忙走了。

盛骅默默点头。虽然年纪不算大,但他也可以以过来人的口吻说一句:我也曾历经沧桑。这沧桑历多了,再大的意外,有过五分钟的震愕,他就会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不然能如何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必然会阻止一切意外的发生,正因为做不到,怨天尤人就只是短暂的发泄,于事无补。那就只能以最冷静的态度面对,理智地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现在没有别的奢望,老师活着就好。

他记得自己在汉诺威时,有一年,好像是复活节假期,江闽雨带他去柏林看音乐会。在公园门口,有一个流浪汉在弹钢琴,很多人围着看。他和江闽雨站在最外围,流浪汉弹奏的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江闽雨低低喟叹,说道:“当你想用一首乐曲来表达你哭不出来说不出来的心情时,你首先想到的就是肖邦,只有肖邦才能表达出深刻的痛苦、绝望和孤独。”老师语气中压抑的情感,就好像弹琴的那个人是老师自己。他担心地看着江闽雨,江闽雨却只是短促地一笑:“没什么,我很好。这个人原来也是汉诺威的老师,我认识。他的妻子去年出了车祸离去了,他心如死灰,再没有精力教书育人,他选择了流浪。他说‘最爱的她已不在,我的灵魂无处安放,只能飘着’。”

老师失去了曾经温馨的家,痛苦且孤独,可是老师没有绝望,因为还有钢琴。所有人都看到老师弹奏钢琴时有多么的愉悦,不仅仅是外表,就连老师的灵魂都像在闪闪发光。天堂里没有钢琴,没有音乐会,那么老师一定会挺过来,留在这个连空气里都飘着动人音符的世界。

盛骅双手合十抵着下巴,凝视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行李箱的滚轮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焦躁,由远及近。盛骅睁开眼睛,看到柳向栋一副热带打扮,大t恤,花哨的沙滩短裤,脚上一双人字拖鞋。是盛骅通知他的,很巧,他刚下飞机。

“手术室现在什么情况?”柳向栋扔开贴着航空标签的行李箱,气息不稳地问盛骅。

“医生还没出来。”柳向栋那身与时节很违和的装束让盛骅很不适应,他转开视线。

柳向栋瞪大眼睛:“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木呢,不出来就干等着?你文伯伯不是也在这家医院吗?快,给他打电话,让他问问。”

“还是不要打扰医生吧,里面正在急救,有什么消息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的。”盛骅看了眼手术室。

柳向栋气得两眼发黑:“你还真是淡定,是,闽雨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的老师也不止他一个,你做到这份上好像是不错了。可是你知道闽雨有多疼你吗?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去了汉诺威,他早就回国了。那个时候,他那样的演奏家在国内就像是凤凰下的蛋,金贵无比,回来后必定被重用,说不定华音的校长现在就是他,而不是那个什么指挥。他等于是为了你放弃了事业、放弃了青春、放弃了全部。盛骅,做人要有良知,是不是?”

“柳叔,按你的意思,我现在痛哭流涕、跪地求神,就是有良知?”盛骅平静地问道。

柳向栋被问得一愣,抱着头一屁股坐下,闷声闷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太着急了,有些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为闽雨做点什么。”

如果能做什么他早就去做了,很遗憾,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柳向栋不死心,还是去把文伯伯找来了。文伯伯爱莫能助地摇摇头:“不是特别重大的事情,最好不要给手术室打电话。”

打听消息和特别重大怎么也挨不着边,柳向栋没办法,只能在手术室前一圈圈地转着。医院手术室门前,柳向栋这样的,是一般病人家属的正常表现,反而是盛骅这种显得有些异常。

文伯伯心疼地看着盛骅,他若还小,自己还能摸摸他的头,拥在怀里拍拍,现在他只能陪他坐着,说几句话。这个孩子真是命运波折啊!

“文伯伯不要担心,我比谁都能调节心绪。”说着,盛骅想笑笑,但没笑得出来,“对了,我学生的事,让文伯伯费心了。”

文伯伯回道:“谈不上费心,只是件小事。”

“您估计她什么时候可以拉琴?”

“她恢复得很快,现在手上的水泡已经全消了,死皮也剪掉了,虽然皮肤还不能恢复成原样,但是拉琴不受影响的。”

盛骅定定地看着文伯伯,沉默了两秒钟后问道:“她最后一次复诊是哪天?”

文伯伯想了想:“过去三四天了吧!”

“那时她的手指就能自如地伸屈?”

“她伤的是皮肤,又不是筋骨,当然能自如地伸屈。”文伯伯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

盛骅目光涣散,像一时无法消化这句话似的。手术室的门开了,戴着口罩的主治医生走出来,环视一眼:“哪位是江闽雨的家属?”

柳向栋急忙举手:“在这儿,在这儿。”

盛骅和文伯伯也疾步走过去。医生和文伯伯很熟,点了下头,对柳向栋说道:“江闽雨以前的病案在哪里?”

柳向栋被问住了,扭头看向盛骅。盛骅回道:“在德国,我现在立刻打电话过去,让人发邮件过来。”

“要快。”医生转身走向手术室。

柳向栋一把拽住医生的胳膊:“人现在怎么样?”

医生迟疑了下:“我们尽力了,但是情况很不乐观。不仅大脑受伤严重,其他地方……我要看到病案再确定。”

盛骅的心倏地一沉,又剧烈地跳动起来,耳后的动脉也突突地跳动着。

柳向栋哀求道:“医生,你要是确定不了就找专家们来会诊。再不行,咱们找国外的,花多少钱都可以。”

医生叹息:“这不是钱的事,人的能力有限,总有些事是超出人的能力范围的。我很喜欢江先生,年轻人或许对江先生不熟悉,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如果喜欢古典音乐,就没有不知道江先生的。我也预订了他音乐会的票。”

柳向栋的手指一点点地松开,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老师人呢?”盛骅把沉到谷底的心一点点地硬提上来。

医生回道:“病人现在先转到icu去了。”说完,手术室的大门又“啪”地关上了。柳向栋拉着文伯伯一同去了icu,看能不能探视病人。

盛骅慢慢地走向先前坐着的长椅,坐下,搓了搓冰凉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准备和江闽雨在汉诺威的助教联系。房楷的电话先打过来了,询问了江闽雨的最新情况后,他说道:“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有工作,不能一直待在医院,我找了两名工作人员去医院专门负责看护江老师。有什么事,他们会和你联系。”

盛骅没有逞强:“好的,谢谢!”

“谢什么呀,人是在大剧院出的意外,本来就该大剧院负责。我们也就只能做做这些了。”房楷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替补江老师的人定了。”

“谁?”盛骅抬起眼睛,看着另一边哭得快断气的中年女子,半小时前,她做建筑工人的老公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刚送进手术室。

“许维哲!”

用沙楠的话说,这是一个很燃的周末。

可能是因为华音来的学生太多,生生把弦乐三重奏演出的气氛搞得像一场摇滚音乐会。曲目还是原先定下来的,先是《g弦上的咏叹调》,接着是季颖中的独奏。稍作休息后,红杉林演出《哥德堡变奏曲》,余音还没散去,不知谁喊了声“大提琴帅哥再来一首”,然后很多人跟着附和。季颖中红着脸先看了眼琥珀,琥珀点点头,他又看了下沙楠,沙楠朝他挤挤眼睛。季颖中会意地一笑,拉起了《卧虎藏龙》里的一首配乐。

苍茫天地间,一袭青衫的侠客手执宝剑纵马驰骋。大提琴的低沉忧郁在天地间回荡,它是风,无处不在的风,不狂虐,也不轻盈,深沉而不凝滞,似乎在低低地诉说,悠长地叹息。天尽头,小提琴忧伤的应和慢慢地飘了过来,它应该是欢快而又悠扬的,此刻,却让人觉得欢乐不过是浮光掠影,只有忧伤无处不在。两把琴,演绎着风和雨的交融、天与地的迷失,怅然像漫天的雨纷纷扬扬。旋律一遍一遍地叠加,不断地回环往复。

酒吧里一片寂静,酒保调酒的动作放慢了,服务生的脚步也放轻了。

这首曲子只是沙楠和季颖中平时戏耍时拉着玩的,没当一回事,没想到效果这样好,两个人越发自信起来,演奏更是精彩。

秦笠不是一个特别有表现欲的人,大概被沙楠和季颖中焕发的激情影响了,当两人的演奏一结束,他便拉起了《船歌》。他的技巧是三人中最稳定成熟的。中提琴的音色温暖又清晰,又是这样一首经典名曲。他记住了琥珀的提醒,运弓时要像鸟儿自如地飞翔。他从没有这般享受过,什么烦恼、困扰都被屏蔽在外,他的世界里只有一枚枚动人的音符。

美妙的音乐怎么能少得了酒呢?啤酒一瓶瓶地打开,白色的泡沫喷洒在空气中。季颖中的学姐送上了一个特大号的蛋糕,把气氛直接推向了燃点。

先不提红杉林今晚多了多少迷弟、迷妹,单说酒吧老板,就已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他碰了碰正襟危坐的裘经纪人,说道:“你有没有和婚庆公司接洽下?现在很多人结婚都喜欢请乐队,他们去拉一次,赚得可比在我这儿拉一晚多多了。”

裘经纪人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一脸严肃道:“我们红杉林可不是普通乐队,我们将是国内第一支职业的室内乐重奏乐队。我们在你这儿演出不是为了赚多赚少,只是为了增加点演出经验。”婚礼助兴什么的,找别人去吧!

酒吧老板连忙朝他拱手赔礼:“抱歉,抱歉,是我眼皮子浅了。”这酒吧的装修是他亲力亲为的,每一块砖、每一条缝隙他都熟悉,这会看过去,好像很不一样了,像是光鲜了很多。想必是因为这支不普通的乐队,让他的酒吧也跟着金光闪闪了。

夜风在头顶掠过,无声胜似有声,树影在眼前摇曳,看似移动实则静止。像很多春日的夜晚,一切安谧而美好,可惜不和谐的歌声却一次次破坏了这种美好。

“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红杉林的三人勾肩搭背,占了半条马路,还嫌不够,把反抗无效的裘经纪人也拽上。

琥珀走在四人的身后,这都唱的是什么呀?歌不像歌,调不成调。她圈起双手,叫道:“我讨厌猫,不要叫了。”

“哈哈,那我们一起学狗叫,一起汪汪汪汪汪!”

“我们一起学鸭叫,一起嘎嘎嘎嘎嘎!”

“去,你才学鸭呢!”

“哈哈,那我们一起学狼嚎,嗷嗷嗷!”

裘经纪人实在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嫌弃道:“再叫下去,就成动物园搞全民联欢了。”不就今晚的演出凑合能听嘛,有必要兴奋成这样?

沙楠理直气壮道:“把一百万放在一个富翁面前,他会无动于衷。可是把一百万放在一个穷人面前,你让他怎么淡定?”

“那就装淡定,别在别人面前丢脸。”裘经纪人甩开沙楠的胳膊。

“这不没别人吗,所以……来,我们一起学猫叫,哦,哦,不学猫,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沙楠唱着唱着,调又一转,开始舞起双臂,仿佛面前有千根万根的荧光棒在挥动,“再一次我淹没在掌声中,眼前的你竟如此激动,黑暗中世界仿佛已停止转动,你我的心不用双手也能相拥。如果有一天我迷失风雨中,我知道你会为我疗伤止痛。也许我们的世界,终究有一点不同,可是我知道你将会陪我在风雨中……”沙楠转过身来,想给琥珀一个深情款款的眼神,歌声忽然一停。

他埋怨道:“教授,你以前是不是没玩过手机啊?这一晚上你都没专心看我们演奏,光顾看手机了。”

“我在看时间。你刚刚唱的是什么?”琥珀把手机放进口袋,紧跑几步,跟了上来。

“《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

“有很多人吗?”

“以后会很多的。”

秦笠和季颖中都“扑哧”笑了,一人一边圈住沙楠:“收敛点吧,哥们,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沙楠竖起食指:“错,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人要及时行乐。”

裘逸气得“呸”了他一声,对琥珀说道:“咱们才刚开始,明天会越来越灿烂,他却说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真是丧气。”

秦笠笑着安慰暴躁的裘经纪人:“童言无忌。”

裘逸白了嬉皮笑脸的沙楠一眼,说道:“我看他连儿童都算不上,就是一无齿奶娃娃。是吧,琥珀小姐?”

“啊?嗯,嗯!”琥珀心不在焉道。演出前,盛骅都特地跑过来看了一眼,这演出结束都好久了,就算他有事人过不来,电话或者短信也得有一个吧!真是的,也不知在忙什么!

琥珀让裘逸打过去主动汇报下,裘逸说盛骅生活向来有规律,现在太晚了,就不打扰他了。

“下周我再找他。周末,盛骅也是需要陪陪朋友的。”

“他有女朋友了?”琥珀吓得呼吸都停了。

裘逸一脸笃定:“他琴弹得那么好,长相又英俊,怎么会没女朋友?”

琥珀本来还觉得裘逸有点靠谱,看来比沙楠也好不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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