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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昆慢慢抬头,与那满是泪水的眼睛相对,他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想走过去,但是随即被砸了一下。

那是一团臭泥。

你原来是你!

那街边褴褛衣衫的乞丐暴喝:你就是林昆,当年,便是你害了我们!!

林昆惶然地看着他。

那一年,若不是你逼死了韩御史的独子,我们便不会无人问津,大坝也不会失修,我们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随着他的话,越来越多的流民靠了过来,将林昆围住了。

我们当初还求过你,求你为我们想一想。

那流民说道:但是你呢?你全然不顾我们数十万人的死活!!韩御史死了,大坝也没人看着了第二年汛期,便发了洪灾,整个神女河上游的人哪,整个神女河上游的人!!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林昆怔怔的,说不出话。

那人满脸的泪,将他脸上的污迹都冲掉了一些哋弋。

我一双儿女,不到四岁,都死在了那场洪灾里可你呢?哈!那陈老头的女儿是女儿,我们的女儿便不是!!?

你有什么颜面救人。

那人喝道:你有什么颜面救人!!你不过就是个分不清人命轻重的孬官!!!

如雷霆暴喝,劈在林昆耳边。

他想说不是的,我一直在跟着堤坝的案卷。

但是但是要救人,便得与陛下做交易。

他要改史,他要将同样枉死千万条的人命从史书上一笔勾去

他要让英烈背骂名,阉党留青史,无数条因他过错而死去的性命自此埋没烟尘永无人知晓。

我想寻其他的法子请陛下调查堤坝一事可是。

可是一切都没有来得及。

流民们注视着林昆,脏污的脸上只有滔天的恨意。

林昆回望着他们,从他们的面孔中读出了血与痛失。

在那一声声琐碎愤极的怒骂背后,其实是哀恸和绝望。

流民们抓起地上的泥,一边咒骂着,一边一下接一下地朝林昆身上丢去。

林昆站在中心,怔然地望着他们。

林昆林昆!!

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叫他。

但是他听不见,耳边萦绕着的,尽是流民们仿若无尽的抱怨和痛恨。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你害死了多少人!!!

我的父母孩子都死了,你赔他们的命来!!

我早过告诉你,枕风,只要这个决定,有朝一日不会叫你后悔。

好孩子老师从未怪过你。

无数句现在、过去、若有若无的话尽数钻进他的脑子里,他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那些因汛期无堤坝而丧命的村民。

他们围绕着林昆,在水里挣扎,在濒死时对他放声咒骂。

林昆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问:

我错了吗?

林昆!!!

在李斯年撵散众人,拥林昆入怀中之前。他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口鼻,却看到一手鲜血。

而后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殷红的血色也逐渐摇晃。

光像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林昆摇晃了一下,昏倒在了李斯年怀中。

第168章 明月心 09

林昆大病了一场。

他昏迷不醒地躺在锦床绣被里,林家主担忧坏了。

但是无论多少太医来看,都只摆手而出:林公子这是淤气伤心,外人插手不得。

也就是说,他昏迷于梦中,是自己不想醒来;而非受到什么躯体上的重创。

除了熬制一些清火祛毒的药草,旁人再难以帮助他些什么。

李斯年终日陪伴着他,守在林昆身边。

他一个人照料着林昆,给他擦拭手心和额头。

无事做的时候,就捧着林昆的手,想他们过去小时候的那些事。

那时候李斯年刚升了御林军长史,六品上,是最年轻的羽林军长史了,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他却避开一切恭维和宴席,只如孩童时一般守着林昆。

他想小时候和林昆的初见,自己受罚于林昆的窗下倒立,李斯茂往外泼了杯热茶,林昆便慌忙追了出来。

那时候,他在雪地里,林昆在万人簇拥中;他在泥潭里,林昆在皎皎云端上。

他起誓要一生守护这个恍然上天垂怜,才赐予他走进自己生命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时光漶漫,他依然没有能具备抚平少年士子眉端的能力。

老师对不起

昏睡的时候,林昆会呢喃不清地吐出些字句。

但大多也都是诸如对不起、我做了错事等等。

那时,李斯年心里都会一阵阵地抽痛。

他握着林昆苍白消瘦的手,无声地看着,心里很难过。

施主,请随我来。

在断断续续病了近两月后,林昆和李斯年一同去了一次井禅寺。

年轻士子站在九月末的阳光下,刚从软轿上下来。

苍白的肌肤照在日光下,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李斯年注视着林昆乌青鸦羽般的眼睫,它轻轻扑了两下,就像栖息的蝶翼,然后垂下去安静不动了 。

外人都因为林家公子是来祈福康,请佛祖保佑他大病快些痊愈。

却只有李斯年明白,林昆是想来忏悔。

施主,这是敬奉所用的香烛。

寺里的僧人们神情安宁,好像世俗外物的一切纷扰都不入心。

林昆已经尽力做到了最低调的出行,但林家世子的身份还是给这座避世的寺庙带来了些平日没有的喧扰。

僧人们却恍若未闻,依旧过着晨钟暮鼓的清净生活。

李斯年替林昆接过僧人递来的香烛和笔墨,林昆脸色看上去仍然有些苍白,只点了点头。

若有什么其他的需要,贫僧就在院外。

僧人望着林昆毫无血色的脸,合十行礼。

林昆回了一礼,僧侣却突然说,施主,放过自己,烦扰才能够放过你的心。

林昆稍稍一愣,那僧人却只微微笑了一下,再未多言了。

宇里空空荡荡,很快就只剩下了李斯年和林昆两个人。

林昆静默伫立,李斯年站在他身侧。

很久后,年轻人安静仰首,长久地注视着那至高无上、面目慈悲的佛。

他极轻开口,喃喃地朝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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