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2 / 2)
王为良的面色十分不善,几乎要将心里的不快掩藏不住地表现在脸上了。
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他咬牙道。
王大人翻脸这么快做什么。
然而秦绎微笑着:买卖不成仁义在,孤王依旧是盛泱友好的盟伴。
王为良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车帘放了下来。
孤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对逐鹿天下没什么兴趣。
秦绎客气而周道地说:替我向贵国的新帝问好,梁成来日定向盛泱奉上恭贺的厚礼。
马夫挥动长鞭,啪地抽出一声清响。骏马在抽打下迈开四蹄,扬尘离去。
秦绎站在原地,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暗红的滚云纹龙袍,外头是亚金色的猞猁裘披。
看上去相当贵气不凡,君王威仪。
当愈行愈远的盛泱马车在视野中完全消失后,他的笑容才缓缓退去,显出一种冷淡威严的神色。
慕公子已经动身了。
近臣在他耳侧低声说:卯时走的,现在大约已经出城了。
秦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吩咐道:点兵。
我们也该出发了。
他瞩目看着盛泱使臣离开的方向,马车已经离开很远,连一个小点都望不见了。
此时正是初冬,梁京地南,除了夜里寒气重了一些,几乎没什么变化。
但在那更遥远的地方,有燕启、上京、盛泱有与梁成截然不同的大漠风尘,西湖柳树,岸崖怒涛和银碗盛雪。
百足虫死而不僵的盛泱,已经腐朽溃烂到那个地步了,为何还不崩解?
秦绎漫不经心想,中陆分分合合已愈近百年,总有一个人要让它统一。
现在,就是时候了。
与此同时,城外,一个破庙内。
长久未有人拜访的庙宇长满了荒草,坍塌的石墙东倒西歪地陈列在地上。长得快有人小腿高的草丛中还有破烂的草席、碎裂的瓷瓦片等物。
一个戴着黑色斗篷的年轻人跪在佛龛前,静静地烧一捧纸钱。
他似乎准备了很多这样的雪白冥钱,烧完了一捧,又从身侧取出另一捧扔进火里。
动作间,黑色的斗篷下露出了一小片素白的衣衫。
娘,对不起。我又要去造杀孽了。
慕子翎安静地跪在佛龛前,极轻地喃喃说。
我真的是双生鬼帝转世么?如果知道我会变成这个样子,您当初还会不会向父王请求,留下我的性命?
可大概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永远也不会等来回答,慕子翎极轻地笑了一下,复又低垂下头。
慕子翎的娘亲是出自云燕的贵族少女,被大巫师选中,奉命成为云燕王的王后。
但云燕王始终不喜欢她,哪怕她那样明艳动人,美丽不可方物。
这两个因神谕而结合在一起的两个人,从未互相欣赏过。
王后唯一一次向云燕王开口请求,就是留下慕子翎的性命。再后来,就是她生了重病,临死之前让侍女带她逃离云燕,在那莲花盛开的江州终于自由地一跃,沉入了冰冷的西湖水底。
她不肯在云燕的王宫咽气。
慕子翎想,他是知道他娘亲的想法的。她是那样骄傲的女子,活着时被家族宿命拘束,死后却再也不想和不喜欢自己的人一起葬入王陵。
听闻她曾经爱慕过一个情郎,是来自盛泱的琴师。
他们原本约定好在西湖再会,却被大巫发现,捉了回来。
自此,她就那样向往江州的西湖,就像慕子翎期待着梁成的白山茶花。
你要走了么?
正怔神间,空荡荡的殿内却突然传来一声人声。
慕子翎循声望去,却见一个人不知何时坐到了那荒废庙殿、正中间的巨大佛像上。
佛像约有十余丈高,和庙外的香樟树几乎平齐,谁也不知道那里何时坐了一个人,或是他从慕子翎进来就一直坐在那里。
那名年轻人穿着漆黑的袍子,漆黑的长靴,连手指上的一枚冷玉扳指,也是漆黑的。
他眉宇间恣意洒脱,很有几分风流放肆的意思,此时大逆不道地坐在金佛之首,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腮。
是。
慕子翎却并不惊奇的模样,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垂首沉默地烧面前的纸钱。
好似对年轻人的神出鬼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你第一次杀人时,就在动手前给你娘亲烧了冥纸。
年轻人翘着腿,似笑非笑地望着慕子翎:这么久了,这个习惯你竟还没有变。
杀人的次数多了,就不会忘。
慕子翎说。
年轻人大笑起来,道:也是。只是多么奇异啊手上沾染这么多血腥的你,也有不想连累的人。哪怕她已经死了。
如何,你的七百万亡魂凑齐了么?
这趟去过赤枫关,就齐了。
慕子翎将纸币烧完,又在那灰烬面前无声地叩过三次头,神色平静而冰冷地站起了身。堕神阙,就在赤枫关以北不到十里的地方。
好,也好,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年轻人的黑靴十分不恭敬地蹬在金色佛像上,那佛像已然破败斑驳了。他以一种十分轻快的语气说:只是你需想好,堕神阙作为无间的入口,一旦毁去,云燕能召养阴魂的血脉就将彻底断绝了。
这正是我活着的意义。
慕子翎抚着腕上冰凉的阿朱,喃喃说:血脉的源头不绝,云燕就永远不会灭国。
慕子翎曾读过一句话,不知是谁说给他听,或是在那本书中看到的。
它说:人活一世,悲哀苦痛,微如蝼蚁。但倘若做过什么事,让后来者都不必再受如此苦痛了,这一世就有意义。
说来难堪,慕子翎没有读过许多书。连四书五经都是十四五岁之后才看完的。
他不像慕怀安,有专门被指来的先生教导识字,连认字书法,都是他七八岁了才跟着乌莲宫的小奴们跌跌撞撞学会的。
但这句话慕子翎见过一遍之后,就永远记在了心里。
你知道你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么?
年轻人问:我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慕子翎轻笑着,点了点头,说:是。
我早已明白做那件事的后果,但在准备它来临的日子里,我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恣意地活过了。
没什么遗憾。
他烧完了冥纸,又静默地注视着火苗逐渐熄灭,而后便转身走出了荒庙。
年轻人注视着慕子翎的身影,想,他当初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还是在从云燕到江州的船上。
那样孤独而美的小人,一个人抱膝蜷船篷的角落里,心事重重,又沉默安静。
转眼,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真是阖眼烟云洪荒旧,千载已窃君未归。
年轻人孤独地坐在佛像上,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漆黑冷戒,微微露出一个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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