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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塘关的城墙,青砖石里的泥土,阴冷地映着晨曦的光。
清晨的露水滴落在九湾河畔的青草上。
如果有人起得早,会发现河中清冷的水里,泡着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孩。
不过是十叁四岁的样子,纤细娇小的身子上,全是血。
敖庚从晕厥中惊醒,在水里挣扎着站起来,血和着水从短发上流淌下来,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敖庚茫然地看着周遭,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去,春雨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河边的花树落下了花,顺着水流漂下。
敖庚盯着水中的花看了许久,痴痴地拾了一朵。
那花和她的耳环,是一个样子的。
合欢,是两相恩爱、合乐永欢的寓意。
于是,她便抬头去看那合欢树。
恰逢清晨朝霞初起,合欢树的花儿比朝霞更盛。
她松开另一只手,手上是一把指间刀。
指间刀上,和着她和哪吒的血。
叁个多月前,这里曾经差点成为血流漂杵的死城。
这里的百姓永远记得,那日四海龙王压境,瑟瑟的风都是铁锈味的,死亡的恐惧扼住了每个人的心,他们恐慌地躲在地窖里,躲在屋檐下,抱在一起绝望颤抖,看着天边黑色的夹着雷霆的云。
他们尖叫着,哭喊着,仓惶奔跑,又无处可逃。
有一个少年叫哪吒,他是陈塘关镇官将军李大人的儿子。
他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一人做事一人当。
自己凌迟一万多刀,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他们给哪吒造了祠堂。
祠堂就落在翠屏山上。
如今这翠屏山的香火,比之前的送子真人更盛。
山间的阶梯一共是叁千五百六十四级台阶,敖庚还是第一回自己走上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山上桃花烂漫。
她恍惚又想起,哪吒说,等到桃花烂漫的时候,会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
她轻轻笑了一下。
他恐怕,连个葬礼都没有吧。
不知道他的尸骨在哪里,都没有地方,去唾弃。
待她走到山顶,天已经完全黑了。
上回她就是从这里被人掳走,抓到了那骷髅山白骨洞。
她轻轻叹了口气。
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寻着记忆找到主殿,殿内黑漆漆一片。
她心里打鼓,这一路走上来,越走越荒凉。
不像人说的那样,香客络绎不绝啊。
敖庚素来怕黑,她心里害怕,握了指尖刀,低低念了一句“叁哥哥”。
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什么,那东西往前滚了一圈,月光反射进来,敖庚心下大骇,呆立当场。
那竟是哪吒的头。
极度的恐惧让她几乎要跌坐在地上。
她攥紧了刮骨刀,往前挪了挪,这回看清了。
那确实是哪吒的头,是泥塑的。
她抬头望祭台上看,泥塑的法身已经残破不全,被砍得七零八落,供桌上的瓜果点心被扫翻在地,她虽然无数次想过哪吒自戕会是何种模样,没想到见到泥塑被毁的震动已经让她心绞得厉害,呼吸中都是血腥味,眼睛灼痛,喉咙间溢出一声无法压制的呻吟。
他真的死了。
“是小庚吗?”
她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殷夫人。
她只叫过她娘亲,如今张了张嘴,却不知要如何叫她。
殷夫人倚在供桌旁,她踌躇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殷夫人拉住了她的手:“小庚,你来了。娘亲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你还好吗,看着瘦了许多。”
“孩子的事,我知道了······”
“你别难过啊,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哪吒以前对你不好,是那小子混蛋,他没福气。”
“你是个好闺女,娘亲没有照顾好你,是娘亲对不住你······”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那天娘亲让你给那个窦小姐敬茶。娘亲当时······想岔了,娘亲怕以后窦小姐过了门,欺负了你。娘亲不能时时跟着你。”
“你别生娘亲的气了,以后啊,你找个好人家,娘亲希望,你能连着吒儿那份活下去······”
敖庚垂了眼,看着那只拉住她的手。
那只手已经不年轻了,早年习武的茧子粗粝,带着些灰败的青色。
当初在将军府,殷夫人是真心实意对她好过。
“······您怎么了?”
“我原盼着祠堂供养,承香火信奉之力将吒儿复活。没想到······会有人砸上门来,毁了他的泥塑。”
而那个人,竟然还是她结发叁十多年的夫君。
“我······”
小庚的嘴唇动了动,她似乎应该想办法救她。
但她是李家的人。
“我不成了。伤了根本,救不活了。”
“你陪我说说话吧。”
敖庚心里一软,没有抽回手。
“哪吒对不起你,你别怨他。他是心疼我······”
敖庚在将军府的时候,便听说过那些谣言。
怀着哪吒的时候,她被精怪所伤,动了胎气,用禁术保胎,叁年又六个月,才生下哪吒。哪吒在她腹中那叁年,过得艰难极了。
前面朝不保夕,她大着肚子,和金吒一个孩子在妖界挣扎。
后面回了人间,却受尽了流言蜚语。
“你知道,女人的清誉最是重要。连李靖都不想让他生下来。我被人指指点点,无法辩驳,也讲不通道理,府里的下人都在背后碎嘴子,他灵智早开,恨极了妖精。”
“我也恨,我原来有个美好姻缘。”
“我原本应该有叁个儿子陪在身边。”
“现在啊······小儿子死了,二儿子出家了,大儿子,唉,大儿子最懂事,也最委屈。”
“我放心不下他,你要是见着他,跟他说,娘亲不在意那些人说什么,他也别再执念李家如何了,走啊,走得远远的,他的心思,娘知道。他的心意,娘也知道。娘从来没有怪过他。”
天下哪个母亲,会怪自己的孩子呢。
“娘希望啊,他能看开点,别那么累······”
“陈塘关啊······是我心里的一个坎儿,就像一个烂疮,它好不了。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在人间行走没几年,卯足了劲儿,想要拯救苍生。后来······没想到,其实后来想想,我到底是喜欢上那个救我的少年郎,还是喜欢,奇迹一样复生的陈塘关呢······”
其实陈塘关的繁华,与李靖又有多少关系呢。
那是一种神奇的自愈能力,有人的地方,恶土里总会长出庄稼,那是无数渺小的,普通的,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凡人,他们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搭建起来的。
是她不懂。
“我帮了许多人,最终他们反而疑心我怀了妖胎。我无法恨他们,我只能恨妖。”
“都怪我,是我未曾看开,怨怼非人,连累了他们。”
“小庚啊,是娘亲对不起你,吒儿他是心疼我,他想为我报仇。”
“和你没关系,你还是个孩子啊······”
殷夫人拉着她的手,哭了。
敖庚也哭了。
其实什么因,什么果,因何而起又有什么重要呢?
果已经结了。
人已经死了。
都回不去了。
“已经过去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立场,东海龙族屠过别人家,转头来也被人杀上门。
二哥哥杀了素芝姐姐一家,素芝姐姐也杀了他。
叁哥哥被哪吒杀死,哪吒自己也落得个尸骨无存。
因缘际会,因果轮回,谁又饶得过谁呢。
人已经死了,连戮尸都没得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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