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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多年前,沈聆曾为这段旋律辗转反侧,最终选择放弃。
七十多年前,沈聆重新找出这段旋律,忍着病痛与哀伤,为它殚精竭虑,郁郁而终。
钟应会和厉劲秋一起弹琴痛骂伪君子,但他不会为伪君子弹奏沈聆的乐曲,圆了伪君子的痴心妄想。
于是,厉劲秋替他来弹。
钢琴旋律温柔稳重,尽是纯粹西方音乐体系下,成熟的演奏技巧,找不出丝毫沈聆、樊成云的痕迹。
这首曲子旋律简单,也许是因为它从筑琴弦上改编成钢琴曲,音符比起《伪君子》更显得静谧安详。
宁明志坐在那里,不记得自己有听过这样的乐曲。
它非常的轻柔,像是夜晚月亮隐去了辉光,显露出漫天繁星。
星星是如此的明亮耀眼,伴随着琴音律动,唤醒了钟石鸣羽,歌舞升平。
河流溪水哗哗作响,麦田稻穗金黄璀璨,凡是土壤,皆有良种,凡是水渠,皆有肥鱼,凡是行人,皆有衣穿,凡是婴孩,皆能饱腹。
桌台粮油水米充足,居所屋瓦坚实不受风雨。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天下天平。
曲子并不悲伤,更不煽情,宁明志听着听着,却感受到心中涌上来的空虚与落寞。
他想起来了,这首曲子的名字。
那是沈聆看着未完成的乐谱,和他慢慢讲述的愿景。
他说,他愿这战火早日平息,能够重拾昔日安宁。
他说,他愿略尽绵薄之力,资助前线饱受饥寒的战士。
他说,国破山河在,人却不能坐以待毙,甘愿为奴为婢。
他说
宁明志的眼泪在一首温柔舒缓的钢琴曲里,骤然失控。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沈聆说:我们遗音雅社为了传承《汉乐府》而相聚,但说到底,我们研究的是中华的音乐,弹奏是中华的乐器。
中华不存,拿这乐曲何用?
若是我们安于一隅,不去做一些我们能做的事情,活下来了、研究出曲谱了,又奏给谁听?
宁明志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在一次又一次的狡辩之后,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遗音雅社确实是为汉乐府成立,也确实是为了登台高歌重振古曲而相聚。
但是那一场首演、那场场演出,都为了前线惨烈的战事,筹措抗战物资。
宁明志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日军饱腹衣暖,精兵强将,拿下整个中国不费吹灰之力。
穷苦孱弱的中国,再怎么抵抗也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他读过史书,学过列传。
古往今来,都是强国吞并弱国,再来一统文化,重塑国界。
对他而言,国破有什么要紧,家不亡人不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然而,沈聆不是这样想,楚书铭不是这样想,冯元庆不是这样想。
连郑婉清一个女人,连带着才十岁的楚芝雅,都不这样想。
只有他像一个异类,想的是战争之后安身立命,想的是传承文化保全资料,想的是地方没了、统治者没了,历史一样会滚滚向前。
大不了多一个古中国罢了!
为什么要以卵击石!
宁明志愤愤不平,眼泪不断流淌,在徒弟们的小心伺候下,缓缓擦去。
钢琴曲进入了渐渐远去的尾声。
那番太平盛世的祭祀祈愿,随着厉劲秋最后一个悠长音符,慢慢淡去了影子。
《景星》。
宁明志说出了乐曲的名字,声音尽是疲惫和讽刺笑意。
静笃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曲子,替代我们的情谊!
他说过,我会弹琴,我能击筑,我就远胜过只会砍柴的樵夫钟子期千百万倍!我们不需要去羡慕什么高山流水,我们自己就是猗兰芳树。
宁明志声音高亢,他哪怕恨我,他都不可能选这首曲子!
他发狂一般的狡辩,远胜过他之前每次反驳钟应的语气。
钟应看他的视线平静,出声说道:
因为沈先生不恨你,他根本没空恨你。那时战火纷飞,友人散尽,他一身病痛,独自支撑着继续研究《汉乐府》的曲谱,即使没了十弦雅韵,没有十三弦筑,没了木兰琵琶,没了二胡编钟,他也一直在前行。
可他临终感慨,依然没有恨,只有遗憾。
遗憾山河破碎风飘絮,遗憾寻觅数年无知音。
钟应的笑意浅淡,眉目舒展。
他说:沈先生临终前的日记,只惦记着十弦琴、惦记着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乐谱,对于你,他只觉得你们不是同道中人,无需再提而已。
所以,这张筑琴的乐曲早已改作了《景星》,它也早已改名叫做景星。
你骗我!
宁明志瞪大眼睛,他肯定恨我!
即使他一遍一遍的辩解,沈聆不会恨他不会怪他。
到了绝路之上,他宁愿沈聆怀着对他的恨意去世,他宁愿沈聆临终的乐曲控诉他的罪行。
这样,沈聆才会生生世世记住他,就像他记住沈聆一样。
钟应却笑出声来。
宁明志,如果你将我的手机还我,马上就能见到沈先生日记的照片。
他的手机里,存满了研究资料、乐谱日记,你可以亲眼见到他的笔迹,也能见到他亲自写着
筑琴所托非人,可气可叹,若有机会,我愿从未期许猗兰灼灼,只愿景星重现,天下太平!
宁明志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手掌抓紧了轮椅扶手,似乎要和钟应拼命。
可惜,钟应全然不怕这个该死的老头子。
他说:沈先生心里,再没有你。
更没有他一声声亲昵唤过的知音。
第80章
厅堂宽敞安静, 却能听到呼呼作响的刺耳声。
宁明志直视钟应,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气得几乎窒息。
他抓住轮椅扶手,整个人前倾, 只能无力的钉死在轮椅上,没有办法过去抓住钟应,要钟应住口。
你骗我、你骗我
宁明志的声音微弱, 如同将死一般, 执着的重复, 执着地安慰着可悲的自己。
耳畔有着徒弟低声劝告,他还能听到有人跑出去的脚步声。
可宁明志的眼睛,一眨一眨, 紧紧盯着钟应。
年轻人穿着蓝色运动服,像极了黛蓝色长衫的沈聆。
宁明志忘记了再多事情, 也能记得沈聆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哪怕沈聆被什么国仇家恨蒙蔽了双眼, 也是他记忆中专注于传统音乐和文化, 始终没有动摇过的沈聆。
当初恩断义绝之后,宁明志再听到沈聆去世的消息,着实失魂落魄许久。
他不再祈求日本军官给予优待,流连于酒馆茶屋剧院,沉迷歌舞伎、能剧、新兴的舞踏, 纵情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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